李不讓是用了晚膳纔打道回府的,走的時候天色已微醺。飯桌上他多喝了幾杯,腳下步子虛浮,我差人送他回去,他很豪氣的朝我擺擺手說不必,可卻對近在咫尺的大門視而不見,轉身沿著卵石小道向中庭後院去。我攔著問他去哪,他說後院翻牆出去。
我朝守門的兩護衛丟了個眼色,他倆會意地一人開道一人護後,引著李不讓身從正門出去了。
李不讓離開,我看時辰離就寢還早,又今日暢快,不免多吃了碗飯,現在覺得有些撐,便在中庭裡走走轉轉,消個食。
彤雲晚霞都已落下,月未升,園子裡還沒上燈,花木隨風影影綽綽,雖不見白日裡好景緻,但有怡人香氣飄散四周,我漫步其間,也算有些情調。
順著蜿蜒小道在花叢裡穿了片刻,我便覺得有點受不得了。園子裡奇花異草少說也是上百種,每個都是不同氣味……聞多了,頭暈。只能暗歎,風雅這等內韻果然不是靠附庸得來的。
拐了道彎,上了直通水榭的浮廊。
一彎弦月正掛枝頭,夜空滿天星斗與月爭輝,腳下水面如鏡,映著淡淡的月色,明暗交錯。“譁”的一聲,錦鯉攪動水面,盪開陣陣輕紋。
此景,不知道下回再見將是什麼時候。
若是就這麼回房睡覺,實在辜負了良辰,此時此刻若是有美酒在手,當真圓滿無缺。
這念想一旦在腦中晃過,便怎麼也揮之不去,一點一點的搔著心。
我記得酒窖裡應該還存著些陳釀。
抹黑拐到後院庫房,點了燭臺,揭開地板上活門,順著木階往下走了十數個臺階。地窖不大,也不是很深,終年見不得光的緣故,隱隱的有些陰寒。蕭府的地窖也許不止這一個,但它離我寢房最近,最是熟悉。
大缸小壇沿牆靠放著,一段時間沒來,王勤倒是勤快地又添置了不少存貨,甚好。
只是怎都是大甕?
凝眉將不大的窖掃了幾個來回,終於在個角落裡瞧見小壇,數目還真不少。
我上前數了數,一十六壇,對半分兩邊,擺放整齊,罈子上還貼著紅封,上面書著字,燭火太暗,不近前辨不清,想來不是“福”便是“壽”。
我暗贊王勤真解我心意,私下給存了這麼些花雕。
隨手取了一罈,正待解封聞香,紅封上那大字赫然入眼——“莫”。
我愣了愣,舉著燭臺湊近角落,將那十數個罈子一一照個遍。左邊沿牆角排放堆摞的上邊都書著“莫”字,而右邊都寫了“李”字……再看那字跡,分明出自王勤之手。
我瞧著愣神片刻,想長嘆一聲,那口氣都到嘴邊了,不知怎的一張嘴,竟變成抑制不住的一陣輕笑。
李不讓,莫言。
原來王勤是這麼處理兩壇兩壇花雕的。
累月經年之後,我是否可以開個酒店了?
將手中花雕放回原處,瞧了片刻,再要尋些別的,轉身的剎那瞥見“李”字酒堆邊還挨著什麼。伸手遞過燭火,只一眼,雖模糊,卻十分清楚了那是何物。
王勤,當日叫他扔了那東西,他沒照辦,居然還藏到地窖來了。難不成等著來年元宵繼續點麼?
罷了,留著權當紀念。
窖裡兜了一圈,發現除了那些花雕竟再沒有方便帶出的。
空手摺回,蓋了活動門,剛起身,卻聽外面陣陣動靜,由遠及近,拳腳相擊聲沉悶利落,片刻便是百餘招的交手。
顯然,是幾人混戰,顯然打鬥正激烈。
我滅了燭火踱出庫房,夜色下,房頂上,一行五人打得正歡。
靠著門廊,仔細觀望。
中間那人黑袍塑身,挺拔頎長,出手剛猛,身形迅速,接掌回擊從容不迫,看著很是遊刃有餘。
顯然,我那四個護衛不是人對手。
踱出廊間,抱胸繼續觀望。
那人貌似也看到我了,猛地轉頭朝我一瞥,疾速飛馳而來。護衛們見狀,拼了全力,堪堪將人纏住。那人突然發威似的一陣還擊,眼看就要衝出圍困,四下裡“嗖嗖”地又飛出幾人,清一色蕭府護衛灰色勁裝。
我輕笑,好整以暇。莫言,你如何脫身?
王勤氣喘著領著一衆家僕感到後院,遠遠地便呼聲問我是否安好。再見半空裡飛來越去一大羣人,直覺得衝著被圍困得莫言喊:“好個大膽的賊子,蕭府也敢闖!兄弟們手下不用留情!”
我瞥了王勤一眼,忍俊不禁,誰手下留情還不定吧。
再瞧一眼戰得正酣的莫言,無奈地暗歎。下午李不讓的出現,教王勤深切體會了府院守備的薄弱,他將人訓斥一頓後,原來把大部護衛安排在了後院。也算莫言時運不濟,這廂剛布好防,他便投網來了。
……誰叫他們一個個總翻人牆頭。
王勤在一旁呼呼喝喝好一陣,突然小了聲去,呆然片刻,靠近我身後問:“爺,我瞧那人長得很像驃騎將軍。”
“不是像,那就是莫言。”我道,上了年紀果然眼神不好使。
王勤擰了眉,沉默好一陣子,看看鬥場,看看我,斷然衝著護衛們喝道:“都住手了,大夥該潛伏的潛伏,該巡視的巡視,散了。”完了,朝我一躬身,退了。
那些護衛得了指示,滯了滯,又都沒見我說什麼,便收了手,隱退下。
我頗覺得有些遺憾。
莫言落到我跟前幾步,片刻調息,呼吸便順暢了,扯起抹輕笑沉默的看著我。
“你武藝愈見精進。”我淡笑。
“不敢。”他仍是笑。
“你不是向來崇尚快刀斬亂麻的麼?剛纔怎麼拖沓起來。”
他瞧著我,無奈地撇嘴:“若打傷打殘了你府上護衛,今日還能跟你共飲麼?”
“不能。”我乾脆道,凝著他:“酒在哪?”
莫言眉一挑,飛上屋頂,我悠然緊隨後。
看他掂了掂酒罈,對著夜空瞇眼聞了聞還封著的壇口,我默然許久,仍不見他給我也遞壇酒來,便忍不住道:“莫言,你不是隻顧了自己,要教我乾巴巴得看你喝吧。”
莫言微愣,隨即拍了封,淺嘗一口,笑著遞到我面前,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
我接過,仰頭一陣飲,醇厚濃香四溢,熏熏地似在五臟深處點起把火來,痛快。果然還是花雕最對我脾胃。
將酒又遞還給莫言,他毫不遲疑的接下,默然剛毅的面龐一如從前,平靜的眼清澈、堅定也如從前,只有那抹淡淡的滄桑和眼下隱隱的笑意,見證了歲月和改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當我不期然轉身,會發現莫言正凝著我發愣。驃騎將軍的這點愛好,或者說習慣,戍邊軍士早就見怪不怪,我則是從奇怪到不怪,習慣成自然。
眼下他又習慣性的凝上了,我淡然的直視回去,不消片刻他竟是訕訕的轉眼,悶聲灌了好幾口酒,又將罈子遞到我面前。
如此幾個來回,花雕去了大半。
我正仰頭再要喝上一口,眼角餘光瞥見莫言窸窣著自身後掏出個長條物來,黑乎乎的,看著有幾分眼熟,定睛細瞧——是支洞簫。
看他寶貝似的來回擦了幾遍,我忍不住皺了皺眉。
“廣隸,此番良辰,我給你吹上一曲吧。”莫言轉臉正色道。
我沉吟半響,憶起那日驚心動魄的簫聲,終究無法如忍李不讓滿口宮、商、角、徵、羽那般平靜接受,“怎麼迷上吹簫了?”我發愁的問。
莫言不答,卻是自說自話:“近日我又磨礪了多遍,還請樑回大師指點迷津,他說我技術精進了不少。”
樑回是宮廷首席樂師,十八班樂器樣樣精通,有他指點莫言簫藝突飛猛進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擔心他底子那麼差,就算精進了,也離正常水準太遠。
“還是《平沙落雁》?”看他滿眼躍躍欲試的期待,我暗歎一聲,鬆口。
莫言道了聲“當然”,便橫簫脣下,微吸了口氣,閉目凝神。
夜已濃,滿天星斗,微風輕鬆。
我再一次瞥眼瞧莫言毅然面孔上疑似沉醉的神情,嘴不由得抽了抽,終是微微嘆了出來。長進確實有,“精”卻是一點沒聽出來。……《平沙落雁》還是改名叫飛沙走石罷了。
我那微微的嘆息許是沒瞞過沉醉裡的莫言,他皺了皺眉,簫離了口,半響,無奈的長嘆一聲,看著手裡那烏黑的洞簫,道:“這玩意兒,細細一根,看著沒什麼玄機,怎就比學槍法劍式還費力費神?”
我忍不住笑道:“本是握劍的手,何必學人風雅。就算哪天你真能吹出一曲《平沙落雁》豔驚四座,看在我眼裡還是不倫不類。莫言,早早地歸了正途罷。”譏笑他一番,才又放心愜意的喝上一口,他若不停,我連喝酒都不淡定。
莫言沉默片刻,猝然嗤笑,嗤笑變輕笑,輕笑又轉大笑,看得我不知所措,纔想安慰幾句,他一斂笑意,道:“你說得沒錯,我不是吹彈弄樂的料。”
我凝了臉,瞧他緩緩起身,看了自己手掌多時,轉眼俯看我,笑道:“這雙手握慣了劍,也只適合握劍。既是如此,那我便以簫爲劍,以己所長,一搏你歡心罷。”
我瞅著此刻的莫言哪裡不對,可又說不上來。
他退了幾步,正要展“劍”,我覺得應該做些什麼,而不是乾坐著,便起身道:“今夜就陪我喝喝酒。舞劍,下回罷。”
莫言沉默半響:“下回?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無奈的扯了扯嘴角,看著我的眼暗了暗,眼底堅定不移。
我怔了怔,又聽他道:“你要離開京師。今晚初見你的霎那,我就知道。”
看了他片刻,我淡笑,他到底是這些年與我最近的那個人。
“廣隸,你離開京師我不會阻止。”莫言接著道,神色突然凝重,夜色裡看了竟有幾分兇悍,“只是,你一定要回來。我在這裡等,等不到,一定會去找你。”
我想調笑一句,你能等我多久?
但,他的肅然堅定讓我剛冒起的一點戲謔念頭蕩然消散。
他揮“劍”,由緩至急,行雲流水般的劍式片刻間疾若驟雨狂風。
劍氣破空,震得幾步之外樹枝輕顫。
我看著他籠在“劍”式裡矯健挺拔的身姿,緩緩坐下,喝著酒,擡眼,月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