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靠椅, 兵書沒看幾行,昏昏欲睡。
醒來之時日頭已偏西,彤紅餘暉斜射進屋, 雖不毒辣, 看著也催人汗下。
我活動著僵硬的脖頸肩胛, 喚人準備浴桶。
洗去一身汗漬, 剛換上件白綢子單袍, 王勤來報,皇宮有旨,宣我面聖。
午膳之時聽王勤說到徐明擡著幾箱子畫像入宮復旨, 我便料到當今今日定要召我覲見的。
幾個婢女將我溼淋淋的頭髮打理打理,綁了根錦帶, 又整了整已經很整齊的白綢袍子, 才恭送我上轎。
入了崇武門, 大明殿階下落轎。傳旨的內侍引著我轉過正殿,沿著滿地雲海騰龍的寬闊大道向深宮內院去。
打了幾個彎, 迎面正碰上一羣官兒個個衣端帽正擁簇著同樣儀表端正的李不讓走來。
我瞧了瞧自己衣輕發散,這麼遇上了很是扎眼。
李不讓見我愣了一愣,上前幾步與我見禮,畢恭畢敬地生疏。他身後一衆官兒也都跟著躬身。我還禮,見李不讓神色自若, 面貌沉靜如水, 儼然宰鋪氣度。
“李相, 這麼晚了還在宮中操勞公務?”我道。
李不讓肅然正色道:“今日召同袍南書房議政, 直到方纔才散。”
我瞭然地點了點頭。本朝□□勤政, 制下朝綱,每月逢初一、初十、廿十三日休朝外, 餘下每日必朝。宰相身爲殿上第一臣,權責皆重,輔佐帝君打理國政懈怠不得,故□□也制下規定,每月逢初五、十五、廿五,宰相務必召衆官議政,整頓朝中連日來大小事,廣開言路汲取治世良策。今日恰是初五。
一衆官兒見我與李不讓大眼瞪小眼,瞧瞧我再看看他,紛紛識趣的拱手先行。人滿爲患的廊道一下子空曠起來。
李不讓定定站在我面前,神色平靜。傳旨內侍看了我好幾眼,欲言又止。
我拱手道:“李相,皇上傳召,先別過。”
錯身邁出幾步,遂聽身後李不讓沉沉的聲音波瀾不興:“值與不值我心裡自有定奪,何須你來操這閒心。廣隸,值不值是我的事。”
我側身,只見李不讓昂首擡步,寬肩直背,挺拔如鬆。
“公卿,陛下該等急了。”內侍折回幾步,小聲拉回我神思。
我斂了神,正待開步,卻見前方一人急急跑來,邊跑邊喚:“李相留步,李相留步。”
李不讓聞言轉身,返至我身側,那人也跑到了我面前。
來人正是當今近身內侍官趙來,他喘了口氣,恭恭敬敬道:“公卿,李相,皇上聖駕已在龍吟宮,請隨老奴來。”
“皇上也召我覲見?”李不讓微一皺眉,訝道。
趙來躬身:“正是。陛下著老奴傳口諭至南書房,哪知相爺您已離開,幸好教老奴在此截住您了。公卿,相爺,請。”
拾著龍吟宮正殿臺階而上,我擡眼朝殿內一瞥,當今正站在殿裡與一旁垂首而立的人細聲交代什麼。
我與李不讓侯在殿外,待趙來進去通傳。趙來一腳才跨進殿,當今沉定之聲傳來:“蕭卿,李卿,都進來罷。”
我與李不讓雙雙進殿,當今不上御座只在殿下受我們叩拜。起身之後,我掃了眼四周,除了伺候的宮婢內侍,正殿裡只有我、李不讓、垂首立著的官兒和當今。
那低眉順眼的憨態官兒正是受命一手著辦我選妻諸事的不幸之人,禮部侍郎徐明。
“廣隸,你這幾日在府中過得可好?”當今幾步踱至我跟前,似笑非笑地斜睨。
我道:“好。謝陛下關愛。”
當今凝著我,突然抓起我手腕將我拉至一張座椅前,“你坐罷,今兒宣你是爲你終生大事,不必拘禮。”轉眼朝李不讓一瞥,瞇了眼勾脣:“李相徐明也都坐了。”
謝了禮,各自落座,當今也坐上上位。
殿內靜了片刻,當今眉眼帶著隱笑,捧起茶杯吹了吹杯中正往外冒的熱氣,道:“今兒在此殿是爲蕭卿姻緣有個著落。蕭卿爲朕付出甚多,朕萬不能在這點上虧了他。李卿,你說是麼?”
當今微微一笑,朝李不讓看去。李不讓怔了怔,平靜眼眸閃了閃,道:“陛下所言極是。”頓了頓又道:“若公卿能有個好姻緣,經後舒坦愜意的過了,臣自是由衷欣慰。”淡掃了我一眼,平靜的朝當今低了低頭。
當今一陣輕笑:“你能這麼想,甚好。”轉了眼衝我道:“等會兒你可要挑仔細了,莫讓李卿失望。”
他向趙來丟了一瞥,趙來躬身出了殿。
輕啜了口茶,當今笑道:京中佳麗數百,禮部精選二百來人,朕著太后太妃們先過目,篩掉些小有瑕疵的。廣隸,一會兒送上來的可都是北漠女子翹楚中的翹楚了。”當今擱了茶杯,轉向殿裡另一側,露出牙:“徐卿李卿都在,稍後你二人對那些入選的女子有什麼見解,但說無妨。”
豆大之事擺上殿當國事一般商議,我尷尬地道了聲:“多謝陛下。”轉眼見趙來領著宮婢內侍十來人進殿。
宮婢手裡捧著一疊疊紅麪皮滾金邊奏本,內侍端著一摞摞卷軸,朝當今道過禮,便男女各自一溜退到一旁。
我瞧著這陣仗彆扭得緊,一瞥眼見對面徐明微垂雙眼像在神遊,李不讓端坐,木著一張臉。
“開始了罷。”當今斜倚龍座,噙著抹舒坦笑意道。
徐明即起身至殿中央,對著當今一躬身,又朝我一躬身:“稟聖上、公卿,禮部奉詔擇京師名門之秀作選,初選二百二十五人。太后太妃們鳳目祥瑞,依家世品貌生辰八字與公卿是否匹配再作甄選,挑上上人七十,內括四品三品家第各二十人,二品一品家第各十人,公侯郡王名媛十人,請公卿過目。”
徐明微一點頭,一旁候著的宮婢內侍羣裡走出兩人,在我面前跪下,紅奏本與畫軸高舉頭頂遞至眼前。
幾道目光齊齊射來,我嘴角不自主的抽了抽。
徐明見我不動聲色,瞥了眼當今,兀自拿了紅奏本中最上一本,展開,清了清嗓朗聲念道:“劉瑩,工部侍中劉之明三女。辛酉年七月廿三生,年十五,姿容秀麗,脾性溫良,擅歌舞,懂詩詞……”
應著徐明的唸叨,有內侍自卷軸堆裡取畫像在我面前展開。
徐明的聲音繞樑蕩在大殿裡,我想我的面色不會比李不讓少一分木然。
……
眼前畫像變了數變,上座突然傳下一道低沉的不滿:“四品出身,寒酸了些。”
徐明遂合了念至一半的紅本。跪在我跟前的宮婢內侍收拾了畫軸退出殿外。
當今朝我掀了掀眼皮,沉吟片刻,又道:“三品,太勉強。”
徐明一個眼色,又一宮婢一內侍退出殿。
當今略一點頭,端起茶盞,滿意道:“這樣纔對,身份上纔不至於太過懸殊。”啜了幾口茶,轉眼笑凝著我:“本來朕直接指個公主於你最妥當,也少了這麼些繁冗瑣事。怎奈幾個皇妹嬌蠻任性慣了,嫁進蕭府不知道要惹多少事教你心煩。”
“臣惶恐,怎敢高攀公主。”我一驚,急道。真有些怕他戲言當真,賜個金枝玉葉,那我下輩子是真的不得安生了。
當今挑了挑眉,眼角浮了一抹戲謔。
我暗鬆了口氣,卻聽他隱含笑意道:“廣隸,眼下就剩三十人待選,品貌家世都襯得上你,你看一看罷。”
當今話剛完,徐明壓了壓嗓,正要對二品大員閨秀的紅奏本下手,當今突然發話:“徐明,你別念了,好好的姑娘教你念得像上奏摺般無趣。”
徐明識趣地退開,當今道:“將剩下的畫軸都展開了,一一與蕭卿過目。”
他口諭一出,大殿裡頓時人影穿梭,靜候的內侍們皆人手一張仕女圖,小心翼翼的鋪陳展開,一個個打我跟前過。三十幅畫像輪番在我眼前轉,畫中女子坐的立的跳舞的彈琴的晃得我眼有些花。
直想早早從這龍吟宮裡出去,隨手朝一張畫指了指,兜圈的內侍遂停了下來。
“有人選了?朕瞧瞧。”當今噙著笑意下殿,狹長雙眼閃了閃,銳意逼人。李不讓愣了愣,也起身,踱步靠近。
畫上女子嬌媚動人,丹桂樹下手執團扇,笑意吟吟。
“大學士白墨麼女白珍珠。”徐明道,翻開紅本念道:“白珍珠,己未年十月初十生,年十七,嫵媚賢淑,婀娜多姿,才藝雙全……”
當今默然瞧了畫像片刻,指著畫中女子左眼下,冷聲道:“這是什麼?”
徐明歇了口,探身上前,盯著當今食指點的地方皺眉半響。
“是顆痣。”李不讓平靜道。
當今皺了皺眉:“美中不足,瑕疵。”
一衆舉畫內侍皆仔細打量手中畫像,片刻,七八人退出殿。
餘下畫像又在我眼前晃動起來,當今與李不讓一左一右隨我一道將那二十來個女子看了數遍。
我擡手又指了指。仕女像送至面前,畫裡女子一身武裝。
徐明翻開紅本:“紀老將軍長孫女……”
“這也太粗魯了罷。”當今喃喃道。舉畫的內侍又走了幾人。
我揉了揉眼角,側身朝當今微微一躬,道:“陛下,臣只怕姻緣未到,辜負了聖上一番美意。”
當今擰著眉:“莫急,這不還有人選麼?再看看。”
我默然,瞥見一旁李不讓劍眉深鎖。
再次點出的是個嬌弱的女子,畫像裡一雙眼像盛著一汪秋水,楚楚動人的。當今嫌她身子骨弱,不能將我打理好,反倒要我伺候她。這種女子娶不得。
“廣隸,真不再挑了?”當今斜著眼,再問道。
我搖頭:“不挑了。”
當今眉峰微蹙:“朕興師動衆將京師瞧得上眼的待嫁佳人都尋來了,你竟都沒中意的?”
我再搖頭。
“京師靈秀之地,沒生出入你眼之人,各地州郡就更指望不得。”當今深鎖了眉,道:“廣隸,如何是好?”
我僵了半響,道:“陛下,臣姻緣未到,無法強求,順天意罷。”
當今凝了我片刻,狹長利眼暗沉如潭。半響,正色道:“廣隸,你放心,朕定會留意給你挑個配得上你的人。”
在他銳利灼灼的直視下,我低頭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