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山下已有車馬等候, 韓凜等一干暗衛終於不再躲躲藏藏,各自跨著駿馬護在馬車周圍。我在幾個護衛的團團擁簇下上了車,這便出發了。
回程不比離京, 沒理由做賊似的隱藏蹤跡。再者, 如此大隊人馬, 個個形容肅穆彪悍, 就是想藏也是難藏住的。
出發不多時便拐上了官道, 一路向北。沿途沒有拼了命似的趕,也不多做逗留,只是逢驛站便歇歇腳, 換馬補水用飯。韓凜預先一步做了安排,所以, 每到驛站停靠之時, 涼茶熱飯都已備妥, 茶是上好龍井,飯菜不說多名貴稀有, 也算得上精緻可口。晚上入睡前有溫水沐浴,住處涼爽通風。一路倒不覺疲乏。
若要挑哪裡不順心,當屬隨侍們太過小題大做,將我護得太緊。趕路之時裡三層外三層圍著馬車,待我下了車, 好容易能喘口氣, 卻還得三層三層被擁著, 就連睡覺之時, 廊裡屋頂窗邊也都棲著人。架勢如臨大敵,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他們這般折騰, 當真累人又好笑。尋了個時機跟韓凜說了此事,他平靜地回我道“皇命在身”。
我便不再懷抱獨處靜思的念頭。
如此備受“呵護”地過了六日,相安無事。
七日,我等一行在徽州邊境的一處小驛站落腳。
此地距隆城不遠,快馬加鞭明日日落前可入城,而由隆城回京師最多不過兩日行程。我已到了天子腳邊。
當晚,我照例晚睡。正當朦朧之際,竟有人趁夜偷襲。
來者一行十數人,武功皆不弱,不屈不饒地欲破我歇息那房。韓凜率一干侍衛奮戰了個把時辰纔將人擊退。
此戰己方折了六名暗衛,對方死傷大半。我皺眉掃過激鬥後只剩狼藉的驛站,很不解,自認沒與人接下深仇大恨,究竟是何人如此執著執著欲置我死地。
韓凜將對方屍身一一查驗,凝著眉斷言那些都是江湖中人。我更是納悶,不曾涉足江湖,怎惹江湖是非?
還是說有人出錢買兇?
不論怎樣,韓凜認爲我所處境地兇險異常,我瞧他盯著我的眼神似乎很想栓跟繩子在我腰間。
天剛矇矇亮,我等一行輕車簡從出發。
遭了一次襲擊,韓凜將戒備提得更嚴。可饒是如此,我等在隆城一家客棧落腳過夜時,他戳入我晚膳裡的那根銀針還是瞬間就黑得跟炭烤過的竹籤一般。
韓凜臉色霎時鐵青。
自從知道有人買我命後,看到此種情形,我很是淡定。
韓凜絲毫不敢鬆懈,時時提了十二分精神,凝神警戒。那些刺客許是明瞭了他的難對付,許是看皇城近在眼前,殺我難以得手,一直未再出現。
我便在一衆暗衛緊護之下,毫髮無傷的入了玄天門。
馬車直接行至蕭府門前,我下車,見大門口兩家丁把門,另有三四人掃地的掃地,擦廊柱的擦廊柱。
我剛拾階上了兩步,便有一家僕上前恭敬地施禮,喊了聲“爺”。
我略略點頭,再要開步,卻聽他道他家爺眼下不在府中,無法見客。若需拜訪,留個帖待他呈交總管。
我打量他片刻,確覺得眼生。難不成,離開一段時日,窩都叫人佔了?
擰眉一瞥眼,正見張媽自府裡出來。她一見我,大喜:“爺,回來了?”
蕭府還是蕭府。
張媽顛顛的跑進府喊話去,我瞧了眼方纔跟著她出門此刻退站大門兩旁不知所措的幾個婢女,一抹訝異劃過心尖,府裡生面孔甚多。
我進了前廳,剛一坐下,王勤率著一票家僕扮相青年人,張媽領著一衆低眉垂首年約十六七的少女站到廳外廊下。男站左,四長溜,女站右,三大排。齊齊向我道了聲:“爺,福壽安康。”
我瞧著一衆數十人,有些恍然。
離開時,前庭只長了幾株雜草,回來後,前庭繁花似錦。離開時,前廳離家徒四壁只一步之遙,回來後,陳設架上瓷器銅器玉器擺得層層疊疊。離開時,家丁單薄,回來後,人丁興旺……中庭後院是個什麼樣,我還沒得空鑑定。
蕭府什麼時候又財大氣粗了?
見過禮,王勤張媽便散了人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王勤引我回後院,我沿著遊廊邊看熟悉又陌生的府院,邊聽他細說緣由。皇上遣宮匠修府種花,皇上賜金玉錦帛,皇上說蕭府人丁稀少,太不像樣,云云。
聽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進了寢房,我見裡面擺設如初,方舒了口氣。
著人擡來浴桶,泡了個澡,洗去一身暑氣風塵,披了件袍子,剛要上榻躺一躺,卻聽王勤在外叩門,皇上著我即刻進宮面聖。
當今在御花園一處涼亭受我跪拜,平身之後,他屏退一干隨侍,賜我坐。
一段時日不見,他越發挺拔威嚴,也越發冷峻深沉。
我捧著茶杯淡然飲盡清茶一杯,聽他道:“玩得可還盡興?”
擡眼見他晃著茶杯,噙了抹笑意,倚在座裡慵懶盡顯,只有瞅著我的眼能見幾分表象下的銳利。
“盡興,謝陛下惦念。”我道。
當今眉峰一皺,語氣有那麼點不悅:“今日閒話家常,你不必太拘謹。”他啜了口茶,眸光一瞥,又道:“你走了這些日子,朕一直盤算著等你回來後說些清、靈兩州的民間風土,哪曉得你放著那人間仙境不去,去了別處。沿途哪些見聞,都說來給朕聽聽。”
我暗歎一聲,道:“清州靈州遠了些,一路舟車勞頓,臣只怕到那失了遊賞的雅興,才半途換了道。”
當今凝著我,笑:“朕並非責怪你沒順了朕安排。”
那是我會錯意了。
思了片刻,我道:“臣出京的去處見聞韓凜……”
當今突地一傾身,靠我近前,凌厲狹長的鷹目一瞬不瞬,正色道:“朕要聽你說。”
如火的驕陽懸在中天,將層層疊疊金黃燦亮的宮殿廟宇照得更是白光大放。好在御花園裡樹木蒼翠,涼亭又恰在幾株百年老樹庇佑之下,倒不覺得暑熱。
我將涼州城那幾日的見聞說給當今過耳,儘量生動飽滿,把那湖蓮花誇得天上不見,地上僅此一處。
當今默然喝茶,凝著我,不發一言,似有所想。
待我說一段落,他啜著涼茶,道:“你有心去賞花,便是不惱朕遣韓凜沿途跟著你了。”
我啞然。他既做了,又何必拿這話來說。惱如何?不惱又如何?日子還不是得一日一日過。
“那你可惱朕三月期限未到,便將你急召回京麼?”當今邊說邊起身,轉過桌案,至我跟前。我急忙起身,他大掌朝我肩上一壓,將我壓回座上。“廣隸,說實話,惱不惱?”他居高臨下瞅著我,神色漠然。
“不惱。”我聽到自己喃喃。
當今挑眉,略是一笑,在我身側蒲團上坐下,“甚好。那你可知朕爲何食言?”
他瞥了瞥我,兀自將我面前的茶杯倒滿,端起喝了大口:“朕給你三個月隨心所欲,是望你尋些樂事,散個心。不是叫你住在寺廟裡,跟個和尚糾纏不清。”
“皇上,臣在寺廟是避雨。明鏡……是個有道高僧,於佛法甚有見地。”我辯道。
當今眼一凜,漾出一抹冷笑:“高僧?年紀輕輕,武功絕頂的高僧?”
我苦笑:“陛下,人都有不願提及的過往,他以前如何何必追究,臣結識他是現在,便只看他眼下跟往後。”
當今即瞇了眼,“不提過往,你的意思之前種種都成了雲煙,散了?”氣氛驀得有些冷。
我瞧著涼亭外一叢開得正豔牡丹,淡笑,頷首。
他冷凝我半響,操著有些生硬的語調:“罷了,不說這個。你剛回來,別爲個外人鬧得不痛快。”
貌似,我沒有不痛快。
在涼亭又坐了一會兒,當今嫌外面熱,移駕至近處偏宮。
偏宮內宮婢們準備好茶點果品,便被揮退。方纔當今在涼亭突然心有不痛快,弄得我也很不自在,好在換了個地之後,他面色終於緩了過來。
只是,眼下又不知何事擾其心,一言不發坐在上首足有大半刻鐘。
我淡然的喝上第三杯茶的時候,當今發話:“朕今日急召你來,是有話要問。”
我當即擱了茶杯,恭聽。
他道:“韓凜回稟,你回程時遇刺了。”
我點頭,道:“一羣江湖人所爲。”
“韓凜說那些人個個武藝非凡,行事謹慎,不怕死更狠辣。”當今肅著臉,道:“那就不是尋常打劫,你究竟怎麼惹上那些人的?”
關於此,這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
當今瞟著我,“朕已著人暗中調查,事情沒了結前你自個兒留神些。”沉默了半響,略嘆一聲:“廣隸,你怎總是教人不省心。何時你身邊能消停下來,朕就安心了。”
他半瞇著眼,看不出喜怒。
我忙道:“臣惶恐……”
當今一擺手,止了我那些未出口的場面上請罪官話。
我瞧他眉峰一直緊皺著,略思了片刻,便道:“那些江湖人不管因何要殺臣,終究是沒能得逞。現下臣身處皇城,他們再鬧騰也斷不敢在天子腳下恣意妄爲。況且,臣的命也不是那麼容易便能教人拿下的。此事實在不必驚動聖駕,依臣之見不如由著他們罷。”
“你這是什麼話!”一聲低喝。
我一驚,看當今滿臉暗黑,眼若利劍,卻是真的怒了。
恰在此時,外殿有內侍稟奏“雍王求見”。
這正是機會,我剛要請退,卻聽當今道:“你在此等著,朕稍後再傳你。”他餘怒未消,說話都帶著寒意。
這檔兒他說什麼便是什麼,多小的事都不要有異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