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我正在水榭裡喝涼茶,柳如煙造訪。
我邀他一同坐,他看著有些拘謹。
瞧著他一臉沒睡飽的無精打采, 我笑:“早朝告假了?”
柳如煙神色略有狼狽, 呆了呆, 搖頭。我有些吃驚, 昨晚醉成那樣居然還能不誤朝, 不將他樹成楷模供羣臣瞻仰,實在可惜。
他沉默著啜了幾口茶,期期艾艾開口:“公卿, 昨晚下官實在失禮,在您面前鬧笑話了。……我, 下官要是說了什麼胡話, 做了哪些……越軌的舉動, 您都忘了吧。”
我平靜的喝了幾口茶,眼角餘光見他眼神閃爍, 很想問問他口中所謂的胡話和越軌的舉動指什麼。
“莫要自尋煩惱,你昨晚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我輕笑,柳如煙不是李不讓面皮厚心眼粗,還是別讓他太糾結的好。
柳如煙將信將疑凝了我半響,含含糊糊許久, 大意是今日下朝時李不讓莫言看他的眼神很怪異, 教他不得不往壞處想。
我再三保證他的酒品跟他人一樣很斯文, 他這才放心幾分。
午膳留柳如煙一道用, 飯後他再小坐片刻, 便起身告辭。
還如以前一樣的謙謙有禮,舉止得宜。只是又與之前有所不同, 仔細思量,是滿口忠義報國說得少了,清澈明亮的眼裡有了迷茫,沉默卻多了。
端立朝堂,誰能一如既往永遠不變。
送走柳如煙,我在書房裡消磨一下午。傍晚之時,王勤領了個人來見我,面色凝重。
我一瞥見那人心中頓生不詳預感。
趙恆是大伯父親隨,如同王勤對父親那般盡心忠誠。自蕭家散後,我與幾位叔伯很有默契的相互迴避,對彼此都不聞不問,以免落人話柄,再攪入諸多混亂是非。
此刻,趙恆親自上門,連避諱都拋了,定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
趙恆見了我,立刻呈上書信。
打開看,正是大伯親筆。信中道他病了,沒提什麼病,病況如何,只說希望見我一面。
我捏著紙函,一陣發懵。
“趙恆,大伯什麼時候染得病?”我木著聲問道。
趙恆面容極爲疲倦,想來趕路趕得急,聲音沙啞:“航爺的病由來已久,病根在御史臺就種下了,以前是強撐著,現在……”
現在沒有意念再強撐。
“廣隸少爺,我們何時啓程?”趙恆問道,滿眼的急切。
我本想說即刻,轉念,有個人若能與我同行,想必伯父會更高興,便道:“我有一事必須先辦,你先在府裡歇個腳,吃些東西,辦妥了馬上出發。”見趙恆還想說什麼,我補了句“耽擱不長時間。”就騎馬出門了。
一路奔到柳府,柳如煙見我來勢匆忙,很是驚詫。
我開門見山問他是否可以隨我去個地方,最多五日。
柳如煙聽了更驚訝,不過欣然應允,也不細究多問,隨即寫了告假書著家僕送至御史臺,便跟我一道走。
回到蕭府,王勤已然備妥了馬車。不再耽擱,我與柳如煙趙恆即上車,準備連夜趕路。
馬車裡,趙恆得知柳如煙正是現任御史中丞,很感慨,也不乏惆悵。“柳大人如斯年紀,便身居高位,實乃人傑,老朽佩服。”
柳如煙平靜的道了聲“不敢”,態度謙恭。轉眼看著我。
我道:“趙恆是我大伯家中管事,此刻我們正要趕去他那,柳賢弟此次願同行,他日自當再謝。”
柳如煙眼色微動,道:“蕭兄何故如此生疏,若要談謝,教如煙怎敢當?……不過,蕭兄的伯父……”
“他正是你的前任,前御史中丞。”我淡了聲道。
柳如煙哦了聲,靜默下來,不再多問。
夜裡趕路趕不快,人也累,好在馬車夠寬敞。我讓柳如煙躺了休息,趙恆斜靠著小桌小睡,我閉目坐著,神智清明瞭一宿。
第二天晌午未至,我們進了個名叫清河鎮的小鎮,此地離隆城不遠。馬車在小鎮裡拐了幾條僻靜小街,在一處民宅前停下。
大伯原來一直在這離京不遠的小地住著。
我瞧著面前說不上破敗但也絕對與殷實不沾邊的小宅院,喉嚨陣陣發緊。
一朝失勢,百事皆衰。
“廣隸少爺,請進。”趙恆上前叩門,道。
應門的是個老婦,見了我也喚一聲少爺,卻是極不情願,渾濁的眼裡分明有些許怨恨。
趙恆與她說了幾句,聽她說來此刻屋裡除了她與大伯麼子我的堂弟廣益伺候著,其他人都上山進香還願去了。
趙恆又叮囑了她幾句,便引我與柳如煙去見伯父。邊走邊隱諱地向我賠不是,匆忙趕來家裡卻冷鍋冷竈的。
我哪裡有心思在意這個,況且,因著我大伯一家落到如此境地,其他叔伯想來也好不到哪裡去,我若還指望像個貴客似的被人迎著,著實強人所難。
宅院北角不大不小獨立一間房,與另外連排三四間房隔了口水井,約莫三四丈距離,裡面隱隱傳出咳嗽聲。
趙恆正要叩門,我阻了上前,沉默片刻,衝著緊閉的舊木門道:“大伯,廣隸拜見。”
房內咳聲滯,一道沙啞之聲透著激動:“廣隸麼?快進來,門沒上栓。”
我轉身請柳如煙先在外稍等,待我與伯父見過禮再請他進去。他欣然應允,趙恆便領著他先去廳房歇腳。
推門而入,淡淡藥香刺鼻,但見房裡陳設簡單,除了桌椅牀,牆上幾幅字畫,再無其他。字畫皆爲伯父親筆,內設收拾的整潔利索,雖比不得蕭府裡曾經的臥房清雅,可同樣透著濁世清風的勁爽。
伯父半躺在牀,堂弟廣益坐在牀沿喂他藥。
見了我,伯父很欣喜,忙招我近前。
咫尺之內,看清了他灰黃面色,強打了精神掩不住病容倦怠,花白鬚發,打理雖正,可枯敗盡顯。他笑著喚我:“廣隸,來了就好,大伯甚是念你。”
驀地,心口又緊又悶,堵得半響喘不過起來。許久,方喚出一聲“大伯,廣益。”
廣益眼皮都不掀,兀自伺候他父親吃藥。少年面孔稚嫩未退,卻面罩寒霜,默然不語。
“益兒,怎麼不與你兄長見禮?”伯父不悅道。
廣益微一轉頭,拿個後腦勺對我。
“益兒!……咳咳……”
廣益放下藥,急慌了喚了聲“爹”,幫著伯父順氣。
我一緊張,也要上前幫忙,卻正教他擋在身前,只道:“大伯,一家人不講究,切莫動氣。”
廣益突然轉過頭,冷道:“誰跟你是一家人!”
“益兒,你胡說什麼?快向你兄長道歉!”大伯怒道。
“兄長?我可不記得有他這樣的兄長!”廣益猛得起身,指著我道:“爹,若不是他犯下重罪,我們怎會被逐出京師!蕭家怎麼有今日!您,又怎會被撤了官職,被迫離開打算進獻一生的御史臺!整日鬱郁,纏綿病榻!”
在他憤怒灼灼的眼裡我看到毫不遮掩的恨意。
“他是蕭家的罪人!”
“住口!”大伯一聲喝,“你懂什麼?咳咳……”
“爹,你莫要動怒。”廣益急著折回牀前。
伯父悶咳了幾聲,喘了口息,道:“你這個逆子!你堂兄血戰沙場的時候你還是個奶娃娃。廣隸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入仕爲官……咳……”
廣益瞪了我半響,喏了喏,咬牙:“爹,我也想入仕。只是,眼下哪裡還有機會。”恨恨的瞥了瞥我,拿著藥碗衝出屋去,似乎一刻不想多呆。
“哎,逆子!咳……廣隸,你堂弟年幼,別怪他。”伯父長嘆一氣,澀澀搖頭。
我淡道:“不會的。”上前坐到牀沿。
伯父定定看了我半響,眉峰動了幾個來回,又是一聲長嘆。半響,他道:“廣隸,在世的宗親裡伯父是你輩分最高的長輩,有些事情,我每日躺牀上都要翻覆幾遍,覺得還需親口對你說了。人生無常,哪天突然走了,帶著遺憾到地下,怎麼見你爹孃。”
“大伯,怎麼盡說這等喪氣話?”我皺了皺眉,生離死別的話是人都不會愛聽。
大伯卻是釋然一笑,繼而又凝了我片刻,一字一字道:“廣隸,蕭家會有今日錯不在你。”
我瞧著他一臉正色彷彿身在朝堂,不語。
他接著道:“錯在大家,錯在……蕭家幾代人累積下來的權勢名聲。你如此明智,想必箇中因由早就瞭如指掌。只是,偏要你獨自揹負惡名,實在有欠公允。”
外戚專權,軍中朝堂掌了北漠半壁江山,盛氣如斯,哪個君王能容忍?
我默了片刻,扯嘴笑:“既然總是有人要背惡名,都是蕭姓子孫,又何必分我還是誰。”
大伯沉默,斂了面色,嘆道:“你這般氣量與胸襟大伯自嘆不如。廣隸,大伯的話也許於你並無多大意義,可還是要說完。叔伯們再落魄,你都不必後悔當初的決定,不要後悔毫無怨由的交出兵權束手待斃,這對北漠不是錯。”
我並不期待有人會對我說這些話。
可今日聽到了。
“我們不談這些,今日侄兒給您引見個人。”我道,便起身喚柳如煙。
大伯一生盡心盡力只想做個賢臣,爲朝廷鞠躬盡瘁的執念甚深,外人看來免不了迂氣,可正是這份執著御史中丞這個位置他坐得問心無愧。
而柳如煙,這個繼任的新中丞,他的脾性與作風跟伯父何其相似。
見了他,伯父總該了了鬱郁離朝的牽掛。
我靜坐一旁,由他二人漸談漸歡。
柳如煙多學識,外表是讀書人的柔氣,內裡卻是個寧折不彎的剛氣,一番交談下來,伯父已然對他激賞有加。我瞧著他眼裡的欣慰平靜,沉悶心口好歹緩了一緩,請柳如煙同行果然是做對了。
趙恆來請飯的時候未時將過,伯父得知我們還餓著,自然要訓斥他。柳如煙適時調解,又教伯父對他好感更甚。
在廳房裡用飯,不見廣益。他對我怨念甚重,不知道此生能否開解,而廣陵廣季避我不見,心中間隙必不亞於廣益。
邊吃邊倒騰,一頓飯吃得如同嚼蠟。
用完飯,又到伯父房中坐。
此前他苦心對我一番開解,又與柳如煙詳談,傷了神,眼下氣色更不如前刻。我不忍打攪,想出房去,他卻堅持與我說些閒話。
傍晚的時候,起身告辭。伯父留我住一晚,掛心我連著趕路舟車勞頓,馬車上睡得又極不舒服。我自是沒那麼些講究,可柳如煙畢竟是個文弱書生,來回奔忙確實太辛苦。
柳如煙見我轉眼看他,拱手道:“晚生手頭尚有公務未完,不便多留,蕭老好意如煙心領了。”
伯父嘆了一聲,不再多說。
臨了出門,他突然又叫住我:“廣隸,你快而立之年了吧。”神色有幾分痛惜。
“明年便是了。”我道。
大伯滯了片刻,輕嘆:“若不是常年戍邊,你也該跟廣陵廣季一般,娶妻生子了。”
我沉默,大伯又道:“有個貼心的人在身邊照應著,總好過一人形單影隻。廣隸,如今你已沒有了當初不娶的理由,可曾想過成個家?”
成家。
當初蕭府爲此事著實折騰過好一陣子,爹孃本是希望我娶妻洞房花燭之後再赴邊關,召了家裡長輩商議,沒少對我耳提面命。可是,戰場生死誰能料。不想誤了好人家姑娘終身,到底拂逆了爹孃,堅持不娶。
而今,不娶的緣由不在。
是否該如伯父所言?
也告慰九泉之下的雙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