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這次沒將我引到御書房,而是向御花園去了。
我隨著他從這條曲徑登上那道遊廊,拐了多時,御花園的景色也看了大半。雖說皇家園林四季皆美景,然眼下到底是冬日,蕭索之意難免。
繞過一片頗爲壯觀的石林,撲入眼底的是一片冰清玉潔——百頃白梅怒放的盛景,一瞬間我有種恍然如夢的錯覺。
年少時寒梅樹下練過劍,讀過書。追逐,嬉鬧。
踏上悠長小道,淡香縷縷,瑩白簌簌如落雪。
梅林深處,亭臺竹榭,一人負手而立,器宇軒昂。
“臣叩見陛下?!?
“蕭卿不必多禮,平身吧?!碑斀駛冗^身,凌厲的龍顏上劃過一道微笑。
也許是梅花太過瑩白,也許是落瓣太過溫柔,那瞬間的一笑讓我想到他幼時,也曾毫無顧忌的,放肆的衝我笑過,衝我哭過。
“蕭卿?”當今皺了皺眉,淡淡的不悅,深刻的五官浮上慣有的威嚴。
“臣在?!蔽乙徽?,自失神中驚醒。
他斜睨了我一眼,踱至一株梅樹下,折了枝梅在手裡把玩:“朕不知道這片梅林於你有何特殊意義,只是,難得見你心不在焉的?!?
探究地目光射來,逼人中帶著點好奇。我垂下眼,道:“臣,不過是憶起了一些舊事。”
“舊事?跟‘這裡的’梅有關?”眼中訝異一閃而逝,他似乎更好奇了。
我苦笑:“有那麼點關聯吧?!?
“能教你念念不忘的定是什麼好事。”扯起一抹戲謔,當今走近身來。
我愣愣的看著他放到我手中的梅,半響,回道:“是好是壞並沒有個定數,有些事當時看著是好事,多年以後再憶起,未必如當初那般美好。”
見他若有所思的凝眉,我輕笑:“也或許本就不值得銘記,只是臣一廂情願將它想得太美好罷了?!?
當今擰著眉峰,沉靜許久,道:“聽你這麼說朕倒真想一聽究竟了,蕭卿,朕可有這個榮幸?”
我繞了這麼一圈應該就是在等這句話,但當真聽了卻又覺得喟嘆,那些已經被忘或者不願被想起的事,還是不提的好。淡淡笑了笑,我回道:“都是些瑣事,如今也只有臣還會想起,說出來難免教陛下取笑,還是不說了?!?
當今不悅的皺了皺眉,默然片刻,不再堅持,轉頭看著極目的梅林,他平靜的眼裡淡漠,凜然。
許久,我聽他沉著嗓子道:“既是瑣事,又不能爲外人道,你還記著他作甚?”
我一擡眼,正碰上他側頭朝我一瞥,眼神鋒利,“若是朕,定然早就將它拋去?!?
我怔了怔,瞧著手中開得正盛的梅枝,下意識的握得更緊,卻聽他又道:“朕不知蕭卿原來是這麼念舊長情之人,不似朕,手裡握得是今朝,眼裡看得永遠只有將來。”
我擡眼看他,玄黑的身影傲然,冷峻的容顏凌厲逼人,他是北漠的皇帝,再不是白梅樹下執拗地折梅給我的稚兒。
“陛下聖明?!蔽逸p聲道。
風過處,梅瓣落如飛雪。
“起風了?!币宦暤袜?。
肩頭隨之一暖,裘狐大麾落在身上,我一驚:“皇上,不可?!?
他卻淡淡笑了聲:“有何不可。”
“當日太醫的話朕句句都記在心上,舅舅若是再染了風寒,加重病情,朕如何能心安?”
無常的是事還是人,關心是真情還是假意?難以分辨。
我只知道當今是潭深水,深不見底。
“蕭卿,你可知朕今日爲何召你入宮麼?”兩腳一踏入御書房,他便直直的登上御座,只是轉身的剎那,俾睨衆生的威儀盡現。
“臣……”
‘不知’這兩字還沒吐出口,當今扯嘴笑一下,道:“朕不信你一件都料不中。”
我很無奈,連裝傻的機會都不給留,而且貌似……今日宣我還不止一事。
該面對的總歸逃不掉,如那日我對李不讓說的——該怎麼交代就怎麼交代?!俺级纺懘β}意,陛下是爲‘特赦狀’一案召臣而來?”我道。
當今一臉平靜,斜靠著御座啜了口茶:“蕭卿既然明白,朕也就不打彎了,你認爲這特赦狀朕還需要繼續追查麼?”
沒料得他如此一問,我頓時頭大。說不查,好歹東西是開國之皇的聖物,還是在蕭府弄丟得,說不過去。若說查,查不出結果來,害了柳如煙,查得出結果……還是害了柳如煙。
我擡眼,見當今朕捧著茶杯,一派悠然,不由得暗歎,他……何苦這般爲難我。
“蕭卿,朕聽柳如煙呈報案情時說過多虧了你的指點,他纔有所頓悟,怎麼今日在朕面前,你一句話都沒有麼?”咯的一聲,茶杯叩著御案,當今擡了擡嗓音。
我苦思了很久也沒想到什麼好的說辭,心思卻不由自主的開始亂飄,好容易定下神後,腦中只浮現一個念頭——寧願外放邊關,也不能伴君。
“蕭卿……”
“臣能說的,當日已經對柳中丞言無不盡?!北锪税腠?,我道。
“哦?”當今一副且聽下文的自得。
只要不捅破那層紙,說什麼都應該無礙吧?我微嘆,“臣之意盜走特赦狀的主使定然身份高貴,位高權重,且……不懼天威。”
聞言,他眼神閃了閃,瞬間又歸於平靜。
我靜默,若沒看錯,方纔那厲眼中快如閃電劃過的是——一道兇狠的殺意,便是我久經戰場,也不免爲之心寒。
“依卿之意,查還是不查?”
這便還是回到了最初,我默然片刻,道:“還請皇上定奪?!?
當今猛然擡眼,目光如電,那眼神先是不悅,很不悅,閃了幾個來回,漸漸地難測起來。
御書房裡一時靜若無人,好半響,他揉了揉眉心,道:“蕭卿,你不是以爲朕就是那幕後主使吧?”
靜悄悄,掉根針都能聽個一清二楚。
“朕在你心裡原來是這樣的人。”
我一愣,擡眼見他神情冷漠,目光也冷漠。
面對當今我早已無所適從。
回京那日大明殿上的覲見仍然記憶猶新,他端坐金殿,俯視蒼生,冷漠威嚴,那一刻我就清楚,十年的生疏如同千山萬水,難以跨越。於是,我收斂了欣喜,塵封了往事,恪守著君臣之禮。
只是,我不知道對於一國之君來說,這還是遠遠不夠的。
他對我,芥蒂早生。
而我,醒悟得太遲,註定得承受剮心之痛。
莫言的那道摺子揭開當今籌謀多年的苦心,直到那刻我方驚覺原來自己竟是他最大的隱憂。面對那一疊細緻的鐵證和羣臣義正言辭的彈劾,我不想反駁,更無心反駁。
君王要我萬劫不復,我又能奈何?
特赦狀遺失,理所當然最該遭罪的是我,而其後當今的一番舉措也更教我認定了他是存心要我不好過。
只是,此刻他否認。
念及那些不期然間真假難辨的關心,我是否可以心存期待——兵權盡釋之後,他心結已去,可以對我仁慈了。
御案之後,龍顏已沉靜如水,我不由自主的迎上他直直投來的目光,可是,在那雙沉沉的眼裡,除了慣有的冷淡什麼也看不見。
陛下。
小天……
“此事暫且擱置了吧?!痹S久,他低啞一聲。
我默默垂了眼,也放棄了千般思緒。該我擁有的總歸會是我的,不該我有的,也無法強求。
又是一陣沉默,壓抑得人呼吸都不順暢,我剛想躬身請退,卻聽當今低低問道:“蕭卿,你懷裡揣了什麼?怎麼方纔起就一直抓著衣衫不放。”
我下意識的緊了緊手掌,隔著衣襟抓到件物什,當下愣了愣,禁不住淡淡自嘲,多年來已成習慣,每當心中有事便會無意識的去摸它。
輕嘆一聲,我猶豫著將那物什自懷中取出。
瑩潤剔透,豔紅如血,五爪雙龍騰雲欲飛。
“是父皇賜給你的吧?”當今自御座上起身,踱至我跟前,問道。
我不語,見他一下又一下的瞥了血玉玉佩好幾眼,終是無法視而不見,“皇上若是喜愛,臣自當奉上?!?
他只沉默了片刻,便自我手中接了去,握在手裡細細把玩,似乎得了件珍奇。
這血玉佩在他人眼裡可算得上寶,但對他卻實在稱不上什麼好東西,整個北漠都是他的,國庫裡哪件藏品不是價值連城。
珍貴的根本不是血玉本身。
“蕭卿,朕今日奪你所愛,難免不安,不如待會兒隨朕到國庫,奇珍異寶任你挑選,也算是朕的補償?!彼莆乙谎?,說道。
我並不想要什麼珍寶,也不認爲有什麼真能值得我用這塊血玉去交換,但是當今說要補償,語氣堅定不容反駁,那麼我便必須去選。
我不知他是真忘了還是裝做不記得,我只知道血玉一收,他當日的誓言便跟著收回了。
那一日,我離京戍邊在即,那時當今還只是個孩童,剛被立爲儲君不久,他扯著我的衣袍,非要我收下這血玉雙龍玉佩,說什麼邊關太冷,血玉可以活血,有益身健。還說,待我他日還朝,要我凌駕衆臣之上,受世人敬仰。小小年紀,他卻一臉堅定,霸道地要我一定相信——他是太子,將來登基繼位便是皇帝,君無戲言。
多年來,我是真的相信了這句君無戲言。
忘了,還有句俗語叫童言無忌。
此刻,他收回了玉佩,便是收回了當初的承諾。
其實,我並不需要權傾朝野,也無須那麼多人敬仰,我要的只是一點信任。
只是,我也忘了,信任這種東西跟仁慈一樣,對君王來說,是個稀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