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住小和尚問緣由。

他斜眼偷偷瞥了那兩人背影, 壓著嗓子道那是展家的兩位少爺。展家在涼州是大戶，一腳踏商行，一腳踏江湖, 兩邊都吃得開, 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的。走在前頭黑著臉的青年正是展家大少, 現(xiàn)任的少當(dāng)家展初傲, 後面跟著的是他親弟弟展初翔。

有些訝異明鏡竟會跟這等身家背景之人結(jié)下樑子。

小和尚將聲音壓得更低, 說他師叔向來謹(jǐn)遵寺廟戒律，除了爲(wèi)數(shù)不多的幾次下山宣揚(yáng)佛法，平日裡都是在禪房裡悟禪修行的。是那兩個展姓少爺主動尋上門招惹, 且這一招惹就是三年。

還想再多打聽，小和尚卻朝我一作揖, 說是擔(dān)心明鏡, 匆忙往明鏡禪房跑了。

我心道, 人闖進(jìn)來你沒攔住，現(xiàn)在去頂個什麼用？添亂罷了。

想了想, 也往明鏡的住處去。

“大師，我月月來訪，你月月有說辭推脫不見，今兒躁了些，硬闖進(jìn)來, 莫怪。”

“大哥, 他如此無禮怠慢, 咱何必對他那麼客氣！”

“翔, 閉嘴。……大師, 展某三年求願，誠心可鑑, 你是佛門中人，如能償我所願，便是渡化我一回，功德一件。”

“展施主，何必如此執(zhí)著。”

“……大師盛名在外，教我怎能不執(zhí)著。”

“展施主妄言了，平僧衆(zhòng)生之中一粒塵埃，滿眼空花，不擔(dān)浮名，浮名虛幻。”

“……大師，你怎麼這般固執(zhí)。展某不過只求一戰(zhàn)，這於大師不是舉手之便麼。”

……

“明鏡，你別給我裝禿驢！以爲(wèi)剃個光頭就真成和尚了麼？大哥，別跟他嘮叨，直接亮了兵器，我就不信生死關(guān)頭他還能裝腔作勢！”

……

“明鏡，我再問你一次，應(yīng)還是不應(yīng)？”

聲音很沉，我在外面隔著堵牆都能感覺到話裡的分量，小和尚又想衝進(jìn)去，被我攔住。

屋裡靜默了片刻，只聽明鏡波瀾不驚的道了句“施主，請回”。

我掐著檔適時出現(xiàn)在門口，掃了房裡一眼，淡笑：“明鏡，你何時與我講佛法，我可在屋裡恭候多時了。”

這話……違心。

“你是何人？沒見著他有客麼？”展初翔喝道，幾步衝到我面前。他果然如小和尚所言脾氣火爆。

眼光越了他，掃向他身後冷著臉的展初傲，我淡道：“看到了。不過，我跟明鏡是早就說好了的，二位總該聽過先來後到罷。”

展初翔瞪了我半響，突然冷笑起來：“來這破廟一回我便不痛快一回，直想找人不自在，今兒竟有人自己送上門來。”

他話未完，掌風(fēng)已至，我退了一步，負(fù)手一側(cè)身，避開。

展初翔大概沒料得我能如此輕易避過這一擊，愣了愣，驚訝自眼裡一閃而逝，惱怒頓生。“沒想到你有兩下子，那麼我便不必留情了！”

疾勁掌風(fēng)隨即拍來，眨眼之間展初翔祭出五掌，一一被我擋下。他出手極快，掌風(fēng)雄渾，看得出內(nèi)力深厚，不過最出我意料的是他不動手時看著暴躁易怒，一旦交手竟十分沉得住氣，穩(wěn)健不躁，前後判若兩人。

交手過百招，只聽一道低沉聲道：“翔，住手。”

展初翔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雖面有不甘，收手倒是乾脆，幾步退回到他兄長身後，看來對展初傲他很是聽話。

展初傲凝了我半響，道：“好身手。”

“承讓。”我道，眼角餘光瞥見明鏡，他默然置身一旁，一臉平靜。

展初傲嘴角揚(yáng)了揚(yáng)，吐出來的話卻聽不出半點笑意：“兄臺過謙。舍弟武藝雖不精，江湖上也算有點薄名，今日未從閣下一隻手下討得便宜，正應(yīng)了那句俗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眼一凜，他身形一晃，疾逼我而來，挾著殺氣凌厲撲面。

幸得我應(yīng)對迅速，提了內(nèi)力接下那排山一掌。

容不得半點分神，第二掌第三掌接踵而至。

晃眼間掌影翻飛，蓄氣凝神只在剎那。比不得應(yīng)對展初翔之時的從容自得，我是卯足了全力。

鬥得正酣，展初傲突然側(cè)身急退，我一愣，本來就不想多做糾纏，便順勢收了手。豈料，他眸光一閃，眨眼間曲張的五指已探至我咽喉。

大驚之下，堪堪連退，那手爪卻如鬼魅緊閉不放。瞥眼一瞬，見展初傲面浮冷笑，眼中精光利如猛獸，暗暗叫糟。

要緊之時，一道灰青身影飄然一晃，近到身側(cè)，耳邊一聲清越破空劃過，寒光乍現(xiàn)。展初傲猛得回身，堪堪退至幾丈外。

“大哥！”展初翔一急，喝道：“什麼人如此卑劣！藏身放暗器！”

四下裡悄然無聲。

展初傲淡然瞥了眼左手兩指截獲的玄鐵短鏢，又看了看被明鏡緊抓住的右腕，道：“明鏡，這般趁人之危不該是出家人所爲(wèi)，更非你行事作風(fēng)吧。”他脈門被扣，卻不見絲毫慌亂，一席話說得極爲(wèi)平靜。

明鏡緊扣他手腕不鬆懈，冷道：“平僧是見不得你用那不入流的手段害人。”

“不入流？”一聲嗤笑，展初傲道：“臨陣對戰(zhàn)，是武藝相拼，亦是智勇之爭。兵不厭詐這招古來不知多少人用爛了，我借一借又何妨？”這話卻是對著我說的。

明鏡皺眉，他似乎頗爲(wèi)生氣，一點鬆開展初傲的念頭都不見：“展施主，蕭施主出手只爲(wèi)自保，並不戀戰(zhàn)，你出招何故如此毒辣。”

展初傲凝了明鏡半響，道：“展某是什麼人，你又不是不清楚。”嘴角一彎，扯出抹意味不明的笑來：“明鏡，你不是向來置身事外的麼？這回倒積極起來。可人家未必需要你援手。”他朝我一瞥，指間短鏢疾射，我微一偏頭，寒光擦著鬢角，沒入身後廊柱。

明鏡瞧了瞧那飛鏢，掃我一眼，緩緩放了手。

展初傲動動手腕，剛朝我跨出一步，便聽明鏡道：“展施主，平僧還要清修，不便相留，你請回罷。”

他頓步側(cè)頭瞥了眼明鏡，一陣輕笑，悠然踱至我面前，道：“在下展初傲，當(dāng)纔有所失禮，閣下莫怪。”

我淡笑，不置可否。

他負(fù)手，接著道：“展某潛心習(xí)武，旨在一較天下豪傑，閣下身手不凡，今日得以遇見，一時難以自持，得罪。”

我默然，賠禮道歉的見過不少，卻不曾遇到他這般態(tài)度倨傲的。

敷衍了幾句作罷。

展初傲卻是不屈不撓：“閣下……”瞥了瞥屋外，又道：“閣下跟你那影衛(wèi)武藝教人側(cè)目，展某孤陋，敢問系出江湖哪家？”

淡然道了聲微名不足掛齒，便不再理他。一旁的展初翔擰眉就要發(fā)難，被他兄長擡手製止，那情形似乎能被他們這般盤問，該是種殊榮。

臨走之時，展初傲丟了抹別具深意的輕笑，看得我頓時有些犯愁。

待人走遠(yuǎn)了，明鏡踱至我身側(cè)，沉默片刻，一聲輕嘆：“蕭施主，展初傲沉迷武學(xué)江湖人盡皆知。今日你替平僧出頭，招惹此人，日後怕是不得安寧。”

我淡然看著漸漸弱下來的雨勢，許久，笑道：“何必嘆息。昨日你不才說過麼，凡事順其自然，該來的避不掉，該去的留不住。”

一些人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不是時候便什麼話都不說不問。這便是分寸，也叫識時務(wù)。

明鏡就是這麼個人，對我的深藏不露他且當(dāng)不知，不聞不問，泰然如常。

我也是這麼個人，對明鏡懸疑的身份置若罔聞。

很多時候，只有如此裝瞎方能共處一室，相對飲茶。

那日之後隔天，我瞧雨勢漸小，以爲(wèi)連著落了這麼多天雨，也該放晴了，當(dāng)晚便收拾了包袱，打算天一亮就辭行。哪知半夜風(fēng)雨皆又大了起來，雨滴打得瓦片噼啪作響，將我醞了半宿的朦朧睡意擊個粉碎。

後來幾日又是大雨如注，啓程一事便一推再拖。

轉(zhuǎn)眼在上山已經(jīng)呆了大半月。

明鏡每日堅持送著他的湯藥，人一番好意，我不便回絕。他也習(xí)慣留在我房裡喝上一壺茶，講上幾段佛經(jīng)。

那些佛說佛曰，聽得多了，初時的忍耐漸漸變成麻木，現(xiàn)在已能泰然聽之。偶然插的那麼一兩句話，明鏡總是在第二日說他又悟出了些道，向我致謝。我自覺受得很慚愧。

今夜依然風(fēng)搖山林，雨聲嘈雜。

不知是否整日無所事事，清閒過火的緣故，整夜整夜沒個睡意的毛病近來愈加纏身，著實不好辦。

我披了衣袍，點燃青燈，屋裡悠了兩圈，踱至窗邊。開窗，迎面襲來陣陣潮氣和冷風(fēng)，睡意離我便更遠(yuǎn)了，乾脆地合了窗。

又在房裡繞了兩圈，眼角瞥見幾案上置著本書，走近一看，原來是本佛經(jīng)，定是明鏡忘卻的。

一時之間找不到其他消遣便只能消遣它，略略翻過一半，入眼的不是“皆虛幻”便是“色空、空色”要麼“緣散緣滅”再來“不可說”，按這說法，人都乾脆滅了了事，免得世間折騰一回尋不自在。

合了經(jīng)書，起身再踱幾個來回，實在憋得慌，便在屋外廊下站了站。也不知過了多久，回身的時候只見青燈已滅。

又將燈點上，拾起那經(jīng)書，字字細(xì)看。佛家之言雖是與人向善，也頗多箴言，可終究難脫教化訓(xùn)誡愚人之嫌。

一頁翻一頁。

那一句“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教我滯了手。

怨長久。

求不得。

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