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留到幾時?
當今甩了這話便起駕回宮了,匆忙得很,好似我蕭府裡藏了教他又恨又惱又除不去的業障。
能留我到幾時?能留幾時就幾時吧,或者該說,他想留我到何時就留我到何時。
生死全憑人一念,也許並非想象中那麼壞,至少我有了理由說服自己放下所有的執著,隨心所欲的活。
“爺,夜太冷,回屋吧?!蓖跚谀昧思篦馀谖壹缟?。
我讓他先去休息,他搖了搖頭,堅決陪我一道看月缺,我無法,只得轉身朝寢房回走,進屋的時候瞥了眼燭火明亮的隔壁廂房,一時間心裡頗不是滋味。
莫名正在房裡陪著莫言,這個時候由他二人最好,誰去打擾都不合適。
太醫們的努力總算挽回莫言一條命,我如釋重負,對莫名不至於無法交代,對自己不至於追悔莫及。
事情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算是一種圓滿,不知道本公這種聊以□□的想法有多少人能夠贊同。
其實我現在很迷惑。迷惑,對莫言是否做錯了。
在他自戕前我一直認爲自己是對的,甚至是仁慈的,畢竟他背叛我在先,本公沒報復他已是胸襟寬廣。
可他,用死來求我諒解,不,該說要挾比較恰當,他是在要挾我。
他對自己這麼一狠心,我就對他狠不下心來了,我痛心。
會痛心,也就是說對他並不是痛恨到底,老死不相往來的決絕。所以我不該對他那麼冷漠,所以,是我錯了?所以,他自戕是我的責任?
帶著這般疑惑,我躺在牀上翻來覆去難以安枕,天剛微亮便起了身,叩了隔壁廂房的門。
莫名應門,見是我,側了身讓我進屋。
我徑直走到牀邊,見莫言仍在昏睡,面色青白,眉頭微蹙,不過氣息平穩,比昨晚也有力的多,應當是沒有性命之虞了。
我舒了口氣,剛要寬慰莫名幾句,一側身便迎上他滿面倦色的臉和一雙充血的眼睛,到嘴邊的話圇吞地嚥了回去。一夜之間,總是精神矍鑠的御史大夫名副其實的老了。
我朝他拜,他一愣,隨即將我扶住,致歉的話還未出口,卻聽他一聲長嘆,一聲造孽,他說他不怨我,不怨任何人,這都是命,身在朝堂,爲人臣子的命。
這話精闢,蕭家是過來人,沒人比我更能感同身受,只是聽在耳朵裡卻無奈地教人發慌。
莫言醒來是在兩日之後,初時,他迷迷澄澄的,兩眼茫然,太醫把脈施針好一刻,他時而清醒時而昏睡渾渾噩噩地過了好幾個時辰,神智才漸漸清明。
待看清境況,他便衝我笑了,我連一句重話都對他說不出口,只能任由他得意。
他賭贏了,我甘願認輸。
念及他眼下身子虛,不宜搗騰,我與莫言商量暫且就放他在蕭府後院裡養著,待過些日子他精神好些了,再搬回莫府不遲。
一席話恰是在莫言房中談定,那刻他正在睡覺,重傷之後他一直都是精神萎頓,醒著如此,睡著也如此,莫名痛心不已。不過,自那日定下莫言在蕭府養傷一事後,有眼睛的人都看不出來他精神好了不少。
莫言的緣故,接連幾日,莫名在御史臺,莫府,蕭府之間奔波,公務繁重,仍堅持照看幼子,身心疲倦自是不必明言,我看他這麼一大把年紀了,於心不忍,便勸他無需每日前來探視,本公發誓差人將莫言當佛一般伺候著,他若還是放心不下,也可以遣家眷來照料。
莫名聽了卻是搖頭,半響方正色道:莫言沒有受傷,他到外地公幹去了。
我頓悟,那晚當今說他不會教朝廷有亂嚼舌頭之人,原來如此,從源頭抹了莫言受傷一事,倒也乾脆。
之前本公還很疑惑,怎麼一直都是莫名一人往我府裡跑,同袍不來探視就罷了,本公只當他們忌諱我那大噪天下的“佞臣”大名,可連母親兄妹都不曾來過,著實叫人難解。今日聽莫名一言,總算明白,人只道驃騎將軍教皇上派出京了,不知道差了什麼重大任務,興許又一個朝廷大員要步當日大司馬的後塵了。
思及此,不禁啞然。
不論怎麼說,事情能這麼平靜的壓下來,對莫家再好不過,對本公也算好事一樁。清淨的度日眼下已是本公莫大的福事,本公聽聞,莫家長公子脾氣火爆,一雙千金雖是女流,卻是辣椒一對,他們若知道了實情,定要將本公油煎了才甘心的。
廿八,莫名六十大壽的日子,他不方便來蕭府。
我端著藥進莫言房間的時候,他正半躺著,面色微凝,眼直直地盯著桌案上那盞油燈,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見了我,竟然掙扎著起身,我驚悚的上前將他按回到牀裡。想起他剛清醒那會兒,也是這樣胡來,分明連躺著都是在受罪,愣是逞強想坐起來,結果是扯動傷口,一堆人跟著受罪。眼下他才堪堪能靠坐著,居然妄想下地。本公認爲前次沒將他捆了扔在牀上,他嫌日子過得太舒坦。
我把藥擱在桌上,示意他趕緊趁熱喝了。
他擰著劍眉,面色一沉,許久,說他躺久了,手麻,然後眼神堅定執著的瞅著我。我看他片刻,轉頭喚王勤,只喚了一聲便將他的手麻治好了。
痛快喝了藥,他抹了抹嘴,又皺眉,跟我嘀咕藥太苦,舌頭品不出味云云,本公一概當做沒聽著,置之不理。
他見我不爲所動,沉默了很久,長嘆一聲,道,本公虛長他幾歲,年紀與他兄長相仿,不該如此虧待了他。我很懇切的告訴他,本公十分想要個弟弟,但那人務必斯文有禮,清雋脫俗,如御史中丞柳如煙那樣的,斷不可人高馬大,尤其不能比本公還高大,否則本公會自卑。
莫言終於沉默了,氣色不善,一臉氣餒的鬱郁躺倒在牀上,貌似本公真的很殘忍?以至本公滅了油燈出他房的時候,總覺得後背上黏了兩道堅定的不甘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