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大夫慢慢脫去已看不出原色的外袍,露出浸染著血色的褻衣,我的手不由得抖了抖。
匕首隻留了一截手柄豎在莫言胸口,那一刀,挨著心肺,又深又狠,那樣的決然。
“大人……小民,無能爲力。”大夫撲通一聲衝我跪了下來,顫巍巍道。
我凝眉,本來也沒對他抱太大指望,擡眼一瞥,見莫言臉色慘白,氣息甚弱,顧不得多想,道:“你是京城名醫,至少先將他命穩住,本公府裡珍惜藥材都在那擺著,任由取用,待會兒自有太醫前來診治。”
蕭府能派的人都已經派出去,京裡各處醫館,藥材鋪,莫府,還有皇宮,但願齊集名醫良藥,能救他性命,若不然……
莫言,莫言,你怎能如此逼我。
“王勤,去瞧瞧太醫可曾來?”
幾個大夫圍著不醒人事的莫言扎針的扎針,調藥的調藥,都只是在爲止血忙活,沒人敢碰那那柄還叉在他胸口的匕首。
我瞧了一眼,坐到牀沿,驚愕跟焦心慢慢沉澱後,夢境似的不真實涌上心頭。細細瞧著眉峰舒展,神色平靜的莫言,一室的安靜,靜得聽他分明微弱的呼吸都格外清晰,一下下彷彿打在我心裡。
用死來考驗真心,這一招算不得新鮮,但是非常受用。
那些時不時在我心裡徘徊,教人痛上一痛的欺騙背叛模糊了,輪番涌現,清晰可辨的是血雨腥風裡的相互扶持,是疾風黃沙裡的恣意馳騁,是雁門一戰裡他抵死相救。
文太醫領著一衆大小醫官衝進來的時候,大概本公臉色很不好,大小十幾個醫官見了我傻愣愣的直瞪眼,莫言的手越漸冷了起來,我心裡堵得緊,喝道:“愣著作甚,還不快快救治莫將軍。”
醫館的大夫們於是讓位,太醫們這才驚異的瞧見奄奄一息的莫言,呆了呆,隨即擁了上來。
我總算可以稍事鬆口氣,皇上對莫言不薄,整個太醫院差不多都來了,這麼些名醫神醫總該搶得回他一條命了吧。
若是有萬一……呢?我下意識的握緊他無力的手掌。
“公卿,您……”一個年老的醫官瞧了瞧我,欲言又止,“您給老朽讓個位,老朽方便看診,號脈。”說著又瞧了瞧莫言被我霸住的手。
再次瞥了眼牀裡那人,我識趣的讓開,那太醫卻又衝著我道:“公卿,您沒事吧?”
我側身,很不解,他不趕緊給重傷的莫言救治,好端端的問我有無事作甚?不耐反問道:“你看本公像有事麼?還是你希望本公有什麼事?”
“小臣不敢。”他瑟縮了一下,不敢再看我。
我覺得我不能再在這房裡呆下去,否則難保哪個太醫吃不消本公的脾氣,救治時緊張那麼一下,於莫言是生死兩種命運。
出了房,便見王勤正站在廊裡,神不守舍的,面色發白。
“爺……”
我一揮手,要他什麼也別問,什麼也別說,最好什麼都不要想,安安生生的做個下僕就好。
莫言在我蕭府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兒,皇上會怎麼想?朝廷百官會怎麼想?這些都不是他操心就有用的。
當然,本公操心也是沒用的,況且眼下也沒那份閒心,沿著走廊來回踱了幾圈,我道:“莫御史還沒到麼?”
“還沒。”王勤道:“人已經派出去好一會兒,估摸時間也該到了,老奴這就到府外候著。”
王勤纔在廊角拐彎處消失了片刻,我很快又瞥見他躬著腰退了回來,咚的趴跪在地。我頓時心生不妙,最不該來的人翩翩來得最早。
兩列便服侍衛沿著長廊幾步一哨,很快設崗完畢,清一色的塑身勁裝,個個形容彪悍,我瞧著這陣仗,心亂之外又添頭疼,暗歎一聲,俯身接駕。
一羣宦官提著宮燈,引著當今疾步前來。在我面前一丈處,內宦們悄然退開,一雙銀底金龍長靴踱至我跟前。
“你……沒事?”頓了片刻,當今道,遲疑的語氣中難掩訝異。
我不明白,我該有什麼事。難不成莫言在我面前自戕,我也得跟著自戕以示謝罪?若真如此,倒教他失望了,只怨我向來吃不準他的心思。
俯著身,我淡淡回道:“臣無事。”
當今沉吟了片刻,舒了口氣,方道:“蕭卿,免禮平生吧。”
我堪堪起身,一擡眼迎上他尖銳探究似的目光,那目光將我來回打量了好幾遍,像是在我身上找什麼東西。我坦然的面對,那塊玉已經被收繳,哪裡還有東西值得他惦念。
當今審度了好一會兒,看似對結果還算滿意,眼神微微緩和了下來,一側頭,朝著燭火通明的廂房一瞥,面色微凝,負手便進去了,我急忙跟上。
太醫們正在聚精會神的會診,一時沒有發現我們進房。一旁打下手的小醫官理繃帶時無意間一擡頭,乍見神色冷峻的當今,嚇得腿一軟,太醫們方回身,紛紛叩拜,頓時沒人理會莫言的傷勢。
我一急,低呼:“莫言傷勢嚴重,你們切莫停手!”
話衝出口之後,才驚覺有多大逆不道。
當今兩道眼神箭一般朝我射來,我識相的跪了下去。等了片刻,仍不聽他發話,不免又上火,“陛下,莫將軍之傷刻不容緩,還請陛下恩準醫治。”
又等了片刻,當今纔不急不慢的發了話,我見太醫們都歸了位,才又鬆了口氣。
瞥眼一瞧,邊上幾個盛滿赤紅血水的洗手盆,幾塊黏黏糊糊的棉紗,又叫我心裡堵上了。打仗的時候哪個場面不比眼下更血淋淋,更殘酷,當時雖也痛心,卻不如此刻堵的難受。
“陛下,此地見血不吉利,奴才斗膽請皇上移駕。”李內宦躬著身,靠前兩步小聲道。
當今瞧了瞧莫言,又居高臨下朝我一瞥,出了房,我忙起身跟著,隨他一道走進廊外的小園子裡。
我瞧著眼前挺拔的身姿,雖只是一道背影,卻有股似山巖般冷峻的壓迫感,下意思的退開幾步,當今恰在此時負手轉身,見狀,皺了皺眉,冷睇了我片刻,道:“這究竟怎麼回事?”
“莫將軍是自戕。”想了想,我據實回稟。
當今神色頓時一凜,頓了片刻,突然冷笑道:“自戕?無緣無故他跑到蕭府來自戕?”
這便把我問住了,要說原因,總不至於全在我一人身上吧,況且,誰也沒料到他會有如此舉動。
沉默著不知如何作答,又聽當今道:“朕今早纔在殿上宣佈由莫言暫代大司馬一職,傍晚他就自戕了,還是在你府上,你教天下人怎麼想?”
莫言要暫代大司馬一事,我是全然不知的,當下心涼了半截。他是當時揭發我“佞臣”真面目的最大功臣,進了我蕭府就命懸一線,這事傳來出去,我豈不又多了條殘害忠良的罪名纏身?
這可不成。
想當初“危害社稷”那頂大罪我抗得已是冤枉,賠上了一切後至少還能找個還權當今,江山穩固的藉口麻痹自己,眼下這罪名,我可是任何聊以□□的理由都找不出來。髒水往身上潑多了,我怕自己稀裡糊塗的真幹出什麼對不起祖宗的事來。
我瞧著當今,等侯他發話,眼下是否“殘害忠良”不是由我說了算,得看他,他若覺得這罪名我背適合,那我便是削了皮也甩不掉。
“蕭卿,朕不想過問你跟莫言之間的恩怨情仇。”當今沉著臉,冷道:“只是,鬧出這等事,你置朝廷顏面於何處?置朕威儀與何處?”
所以,我還得再多扛一條藐視天威的罪名?無奈,有點麻木,我又跪了下去。
閉門不出,罪從天降,是否我該把它們都一一坐實了,也免得自己老覺得屈?
還是說,其實有人早就希望我坐實,是我太遲鈍?
下意識的擡眼,正碰上當今瞧我的眼神,很幽深。
記得我離開他的時候,他剛過我腰那般高,也是用這樣的眼神凝著我,那時,他的眼還很清澈,我可以輕易讀懂裡面的不捨,深深地。不似現在,暗沉的深不見底。
“你起來吧,別總是動不動就跪著。”當今凝眉,道:“今日之事,朕會處理,他日朝上朝下定沒人敢亂嚼舌頭。只不過……蕭卿,僅此一回,朕不希望你再惹出麻煩來。”
“謝皇上。”我躬身道。
他沒有任我自生自滅,更沒有賞我個“殘害忠良”的頭銜,反倒幫了我一把,比起預想不知好了多少,我該知足了,可是不知爲甚,心裡突然希望他不如把事做絕了。
“蕭卿,你可知……”
我正待聆聽,他卻又遲疑了,不解的看去,見他欲言又止,從沒見過的猶豫,我突然好奇起來,果斷決絕,信奉一言堂的皇帝也會有難以啓齒的時候?
再要細瞧,卻見他敏銳的眼神一閃,諸多遲疑頓時褪去,他一步跨前,突然抓了我的手腕,道:“蕭卿,朕曾經告訴過你,朕不希望你跟朝臣過多糾纏,朕也不希望總時刻……記掛著你。”
他直直的看進我眼底,目光從淡漠到尖利,又從尖利轉而蒙上些許怨恨,我只是淡然不語,平靜的承受,如果他要說的是這些,那麼我只能深表遺憾,我已經盡力不讓他掛念我了。
凝了我半響,當今突然扯出抹冷笑,“你可真有本事,教朕一人掛念還不夠,京城裡拔尖兒的官兒一個個也都掛念著你,虧你還是有罪之身。若是無罪,豈不愁煞了朕?”
我聽著有點毛骨悚然,總覺得眼前的皇上不正常,正常的皇上是不會講這些話的,除非他立刻就下令誅了我。
可他沒有,只是冷冷的瞪著我,所以他此刻不正常。
這讓我突然想起自戕那會兒的莫言,心下不由得發慌,手便不假思索的伸了出去,纏上他寬闊的肩背。
我以前經常這樣抱他,那時他還小,我可以輕而易舉將他緊抱在懷,這樣抱著,他立刻就乖了。
“蕭卿,朕該不該留你?”
一聲低啞平靜的質問入耳,我頓時驚醒,放開了手臂,連退好幾步,堪堪站定,“陛下,臣……惶恐。”
當今冷凝著我,燭火下刀削似的面容沉靜如水,厲眼如刀:“留你,能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