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在鳳鳴宮裡舉行。
眼看戌時將至,賀壽的衆臣想來都跟太后請過安了,只有我還在這清泉宮坐著。起身向皇上請退,他卻道“不急”,我便只能又坐了回去。
直到有內侍來稟百官均已恭候太后鳳駕也移至鳳鳴宮半刻鐘了,當今這才施施然起身。
遠遠地便見鳳鳴宮內外燭火通明,偏門處內侍宮婢進的進,出的出,忙得腳不沾地。稍近,便聽得宮裡面笑談聲四溢,李平一聲“皇上駕到”,頓時教裡面沒了聲響。
跟隨當今踏進門,只見鳳鳴宮正殿前的園子裡文武衆臣,四品以上的有些還攜了家眷,恭敬地跪迎聖駕。
我瞥了眼四周,上千盞宮燈照的今夜皇宮裡最熱鬧的殿宇亮如白晝,只不過擺上了百餘張桌案後,饒是這園子再大,也有那麼點人滿爲患的尷尬。
聖駕直接朝正殿而去,兩旁衆臣俯首叩拜。我跟在當今身後,暗想:若是此刻他們擡頭見了本公,會是副什麼樣的臉色。
正殿裡太后正側身坐在上首位品茶,殿內除卻宮婢另有十數名錦衣華服男女跪地叩拜。
我瞧著大多不是身著蟒袍,便是雀紋、牡丹暗金色絲綢盛裝。郡王、公主、駙馬,這殿內都是皇親國戚。
當今道了聲“平身”,那一干人起身。我瞧著只有一張面孔還算熟悉——雍王,他朝我點頭笑了笑。其他幾王都是從封地趕來賀壽的,又隔了十年不見,只看面相我還真記不起誰是誰。公主之列,只有太后所出“安平”“安寧”兩位本公還留有些印象,聽說幾年前她們下嫁到了太后身家上,算是親上加親。此刻,她二人身邊的應該就是駙馬了,看著外相挺出衆,配公主也算合適。
這廂禮畢了,太后方悠悠起身擡眼,朝當今笑迎上來,才道了聲“皇上”,杏眼一轉瞥見了我,綻在她臉上的笑便僵了僵。
我看她一點都不似聖旨上說的對本公甚爲掛念。
我叩禮,呈上玉如意,太后看著甚爲歡喜,也不知是真歡喜還是裝的,反正本公心裡橫豎是歡喜不起來的。
片刻,郡王公主駙馬們都知道了本公便是蕭廣隸,那一張張面上真叫五彩斑斕,驚異的、憐憫的、不屑的、嘲弄的……各人臉上不同表情。萬幸有個神色自若的雍王,好歹沒教本公覺得太寂寞。
雍王踱至我身邊才說了兩句話,內侍便稟奏:吉時已到,壽宴可開始了。
當今一聲“賜坐”,殿外園子裡即有司儀領衆臣入席。我隨意望了望,只覺得到處晃著容光煥發的臉。
殿內,正中空著,這是留著等會兒上演助興節目的。兩側各擺了兩溜長條矮桌,錦緞軟墊。這一屋子都是皇家人,本公參合在裡面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合適。
正要請退殿外,李平引我入座來了——上位右側首座。
一衆皇親面面相覷,我瞧太后笑得也不甚自然,想也是,她的壽辰,哪裡能輪得到我坐臣子席裡最尊貴的位置?
可當今臉上寫著“理所當然”,便沒人敢不理所當然。
眼下,衆人瞧我的面色不再各異了,可本公覺得比方纔更寂寞。還是雍王自若,在對面衝我淡笑。
我瞧當今冷峻威嚴不茍言笑,看著與往常無異,可如此舉措真教人難以捉摸。
壽宴一開始歌舞便跟著開始。席過一半唱的仍是唱,舞的也還在舞。我被飛甩的水袖晃得有些眼花,轉眼看四周,只見人人端坐,目不斜視的盯著中央舞池。說句掏心挖肺的話,這宴席比帶兵操練更教我勞神。
再轉眼,瞥見雍王似笑非笑的衝我掀眼皮,我皺眉,他笑著搖了搖頭,舉起面前酒杯遙遙一敬。
我一愣,當下舉杯回敬。
哪知他一口氣連著來了三回。
“雍王,你這是在敬酒還是罰酒?”
太后這話一出,衆人的眼光便齊齊的看向本公與雍王。雍王笑道:“太后說笑了,今兒這般喜慶的日子怎會有罰酒可喝,自然是敬酒。”
太后微笑著頷首。別說她悅耳,這話任何人聽了都受用。在雍王那兒心悅了,她轉而垂問起我來:“蕭卿,前幾日哀家聽雍王說你們一道遊湖賞春去了,遊得可盡興?”
我微微皺了皺眉,瞥了雍王一眼,他只是輕笑。“還算盡興。”我道。
“哦,都怎麼個盡興法?可能說給哀家聽聽,哀家多年不曾遊湖了。”太后遺憾的微嘆。
我也嘆,只不過是在心裡嘆,嘆雍王連這都跟她說了,還有什麼剩了沒說的。也嘆太后分明從雍王那聽了八九不離十,還要我重複說一遍。
“也就尋常賞個湖光山色。”我含糊著。
“哦?”
聽這意味深長的一聲尾音,我總覺得她還有後話。
“就沒其他助興?比如歌舞,比如……湖光山色裡仗劍一舞?”
……
我再次瞥了瞥雍王,他還是輕笑,也依然自若。太后如此熱心的想要衆人分享本公的遊湖之樂,本公想私藏怕是不行的,我淡笑:“歌舞自然是有的,仗劍一舞也是興之所至。不過,舞劍的不是臣,是李相與莫將軍。”乾脆全盤說了,也省得她一句一句問得辛苦。
自斟自飲一杯,就這片刻之間,掃向本公的視線不知多少道了。我可以對那些疑惑驚異的探究置若罔聞,卻無法對上首那道愈來愈利的目光怠慢半分。
“李相跟莫將軍?他們也一道去了?”
“只是偶遇。”我擡眼,笑道。
應該沒人會信,因爲就連我自己也不信那日的遇見會是天公作的一場偶然。
太后又“哦”了一聲,不再多說,她似乎跟本公親近夠了,又高高在上起來。
當今凝了我好半響,利眼一轉,冷著臉繼續欣賞歌舞。其他各人自然唯皇上太后馬首是瞻,又都跟著看那乏味的舞去。
我正要再斟酒喝一杯,哪知酒壺被身側宮婢撤走,心下一陣悶,堵得不舒坦。片刻,即另有宮婢恭敬奉上又一酒壺,白玉壺身,看著像盛了什麼瓊汁玉釀。
斟了杯,嚐了嚐——香氣怡人,一道清涼直達胸肺。
那宮婢細聲道:“陛下聖意,公卿請慢用。”
御座上那人,他仍是漠然的賞著歌舞。
亥時剛過半,禮部侍郎徐明在殿外叩請皇上太后移駕,受百官祝賀。這乃場面上必要地禮儀,無關真心假意,但我瞧太后甚爲喜悅。
在宮娥的攙扶下她隨著當今一道下階,我等殿內一干人皆起身示禮。
皇上太后受賀,按說並未有禮儀規定誰得作陪,當然也沒定下誰不能作陪,可我瞧那一衆皇親都很自覺地跟在聖駕之後,一起出殿。
雍王走在最後,他慢步拐至我身邊若無其事的衝我一笑,問怎麼不一道出去瞧瞧。
我淡然回他說我怕出去了搶盡壽星風光。
他一陣輕笑,頓了頓,突然冒出句感嘆來,說有些話最好一輩子憋在肚子裡不說,再是得意忘形也得忍著不顯擺,要不遲早一天後悔。
我冥想了片刻,不覺得他那話跟我有什麼關係,便不再多尋思,只給他提了個醒:若再與我閒聊,皇上太后便走遠了。
雍王這才道了聲失陪,追聖駕去。
正殿裡呆得人憋悶,我料想衆臣的道賀沒半個時辰結束不來,便尋了個間隙從偏門出去透個氣。
半刻鐘還沒到,便聽得有腳步聲靠近,我特意找這麼個僻靜幽暗的角落,是料定了眼下衆人都圍著聖駕鳳駕,不可能有人來。
正要隱匿避嫌,卻聽低低一聲喚:“公卿。”
我凝眉仔細瞧著大步走來的那人,官袍依稀是相服,聽聲音也九分似李不讓,可教本公遲遲不敢作定論的是來人形貌端莊,衣冠楚楚。
“李相。”直到近在咫尺,我才真正確定這個髮束得一絲不茍,玉冠盤髻,寬帶緊束紫袍,舉止得宜之人,就是李不讓。
俗話說佛要金裝,人靠衣裝,確有那麼點道理。我忍不住調侃:“往日見李相鮮少這麼莊重守禮,方纔真叫本公不敢認了。”
李不讓撇了撇嘴道:“這都是人前裝的,讓公卿見笑。”
這偏角沒點宮燈,只借著別處的光亮纔不是一團漆黑,我一人圖得是靜,可眼下兩人模模糊糊的對視,總覺得不是個事。若是被人逮到,懷疑當今相爺跟我這名聲不佳的前重臣在密謀什麼,就更不是個事了。
這隔牆有耳的,他就不該來。
“我以爲今晚你不會來的。”一陣沉默之後,他道。
我以爲他要說什麼了不起的事,就爲這?我搖頭苦笑:“李相也真是閒了。”嘆了口氣接著道:“我也是無奈,誰讓君命難違。”
李不讓默然站在我身側,聽他也是微微一嘆,就不知在愁個什麼。
我突然覺得驚訝、不可思議,何時開始跟他竟也這般熟稔了。
若說與李不讓走得近,也就是最近八九個月的事。說句實話,倘不是他一再的纏著,我和他就是再過個十幾二十載還是迎面陌路的。雖然我們是同屆三甲,曾同殿爲官,同爲少年得志。
曾經不是不想與他結交,是沒得閒暇。莫道我造作給自己找說辭,那都是實話。我的人生,父親既定也罷我自個兒選擇也罷,都只爲一個人一個目的付出。以至於幾度回首,驚覺身邊除了家人很難找到個說話的人。
在還被人交口稱道著的時候,我曾不止一次的自問過,這輩子是否就這麼過了,窮極一生爲他擋災擋難,有盛名相伴但孤獨。想過很多次,答案是,這樣的人生未嘗不好。
也想過生命會在什麼時候終結,怎麼終結。這個問題從軍的人都想,說來好笑,自軍士到將軍在戰場上奮力搏殺只想著怎麼活,可往往一下戰場腦子裡翻來覆去的想的都是怎麼死。我設想過我是戰死,病死,重傷死還是老死。這個疑問要到那刻來臨纔有答案,我一直這麼認爲。
我錯了。
不需要等到那一刻,我已知道自己會怎麼死。
等死。
那是不曾想到的結果。
沒有人告訴過我,怎樣從容的赴這種死。
還好,有個李不讓糾纏著,真真假假,日子總算不全是苦悶,可以麻痹,有時也會動容。
大半年,驚天動地的大事沒有,勉強能稱的上事有那麼一二,剩下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瑣事。
其實,很多事情我當時便想問。
當時沒問,累積下來,多了,不問也罷。
若再累積下去,也許不需要問答案便自己浮現,或者,由李不讓親口道來。
是真,還是假。
“李相,你乃百官之首,離席過久不妥,早些回了吧。”聽那傳來的陣陣喧譁,似乎道賀還未完,衆臣子的忠心看來比本公預料的更甚。
李不讓想了片刻,點頭,又問:“那你?”
“李相先行,本公稍後。”
我話才完,便聽一道不大不小的尖細嗓音傳來,聽起來頗激動,“在這,在這裡,相爺與公卿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