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冰冷的眼神就包圍了王理安。她不明白爲什麼楊俊梅突然把矛頭指向薛城北——如果她這麼不喜歡他,爲什麼還放任他們在一起這麼久。
“他爲什麼不能來?”王理安替薛城北抱不平。
楊俊梅卻沒有要給她解釋的意思,徑自扭頭進屋,走出兩步又轉過身立眉瞪眼:“你們願意去哪兒去哪兒,領著他出去,別讓他進來,滾滾滾……”
姑姑和親戚們繼而開始勸慰楊俊梅。張穎從外面走進來低聲說道:“安安,薛城北來了,你過去招呼一下吧。”
突然變成了拉鋸戰。王理安站在中間,左手是法海右手是許仙。楊俊梅的氣氛讓她畏懼,但同時也想到如果她不出去薛城北此行就會變成一個笑話。她轉頭看向門外,王理肇在客氣地和薛城北握手,王理安心裡一刺,他們昨天晚上還在一起吃飯。
或許是被傷心的氛圍包裹,王理安感覺自己好像被裝進了高壓鍋。她又看了一眼楊俊梅,已經開始打嗝了。這是她的媽媽,王理安嘆了口氣。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任意撕扯她的自尊心,好像她就是一個無關痛癢的人。不是說家醜不可外揚嗎。怎麼他們就這麼喜歡把她踩在腳底下再唾一口吐沫。
炎熱的天氣,王理安打了個寒顫。張穎覺察到,一驚:“喲,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哆嗦起來了,安安你沒事兒吧。”說著她伸手要摸王理安的額頭,王理安退後一步躲開。她沒說話走出門從涼棚底下走過去,已經不在乎了。
薛城北不知道剛纔發生的事情,也沒有注意到王理安紅腫的臉,撫了撫她的頭髮:“好了,別太難過了,我先回去了,有什麼事再給我打電話。”王理安突然緊緊抱住薛城北,大哭起來。
薛城北有些難爲情,他連忙推開王理安,輕皺眉頭:“好了好了,這麼多人看著呢,別哭了,哭就不漂亮了。”
我不想在這裡了,帶我走吧。
話一直翻滾在王理安的舌尖,但到最後也沒能說出來。就像電影中被威脅的女主角,暗示眼色都不起作用著急到不行。王理肇拉住王理安的手臂,好像是壞人已經預測到了她想要逃跑的心理。簡直就像一把槍對準她的頭。王理安沒能再走出奶奶家的大門。
薛城北捏了捏她的臉,這是他們最後親暱的動作。
他很快就消失在轉彎後。
王理安無法自持。背後的一切都像一個黑洞拉扯著她,要將她吞噬。王理肇放開她,王理安蹲在地上嗚嗚大哭。陌生人走過來把她扶起來機械式地勸說:“好了好了別哭了。”“沒哭了,到時候你哭出個好歹還得照顧你。”永遠是這兩句最管用。
王理安回到房間做好準備接受審判,才發現留給她的只有審判書而已。賓客絡繹不絕,畢竟這也是傳統社交的一個好機會。始終不見王建昭,原來他一直在陪重要的客人。王理安站在裡屋門口看冰箱棺材。是透明的,好像是爲了方便瞻仰吧。奶奶身上蓋著一塊吉祥的布,那麼小。看不見她的樣子也不覺得是她。裡裡外外,王理安只覺得那照片是奶奶。
我奶奶變成相片了。
一想到王理安又哭了起來。程言在遠處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女賓到。”好像賽跑前的一聲鳴槍。楊俊梅突然從房間裡衝出來,跪在冰箱棺材旁邊地上鋪著的毯子上,嚎哭起來。嘴裡還喊著:“媽啊,媽啊。”程言的“姥姥,姥姥。”姑姑和張穎的“媽啊,媽啊。”轟然間響徹整個院子。兩邊都跪滿了人,起頭的是王毓芬和張穎,王理安找不到地方跪,也不能越過這兩個人,只能躲到屋子裡面。女賓走近,王毓芬看到是張穎的朋友便率先站了起來,擦掉了臉上的淚和家族裡的伯母姑姑們說起話。“說起來我媽也算是沒有受罪……”
張穎的朋友走進來,張穎又要跪,朋友也紅了眼眶一把扶住她勸慰:“好了好了別傷心了,老太太是有福氣的人。”
王理安從來沒有見過張穎哭。恍惚又重了一層。
其餘的人都沒有起來,尤其是程言,還在上一輪的哭泣中沒有緩過勁兒來。大概是想到了什麼曾經的回憶,無由來地突然痛苦起來。王毓芬這才從裡屋走出來把她拉起來,小聲說道:“行了別哭了,你這麼個哭法不行,還有兩天呢。到時候再哭……”
兩邊牆下各自擺著一排小凳子,凳子下都放著或多或少的瓶裝水。楊俊梅已經坐回小凳子上,扭到瞪了王理安一眼。王理安連忙走過去。家族的姑姑看見她來忙給她讓了個位置。自然先謙讓道謝,然後再坐下。楊俊梅沒說什麼給了她一塊布,是和頭上的白布一起的。王理安看著差不多每個人手裡都有這麼一塊兒,知道是擦眼淚和鼻涕用的。
她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還在踟躕的時候又聽到了一聲鳴槍。楊俊梅一個箭步跪倒在毯子上,王理安有樣學樣地跟著跪下,低著頭只聽到耳邊楊俊梅一聲:“媽啊。”接著一屋子女人又開始了嚎哭。
王理安嚎不出來。只哭,跟著喊“奶奶,奶奶。”
誰的賓客各自領走之後楊俊梅又坐回到小凳子上,見王理安還在跪著,在身後拉了她一下。指了指凳子,示意她坐下。
難不成這就好了?王理安不明白。好像在看一出沒有字幕的外星人電影。連情節是什麼都理不清楚。剛纔爲什麼對她生氣,現在又爲什麼釋懷。她矛盾極了。
“你爸打你了?”楊俊梅突然問道。眼睛在她紅腫的右臉頰掃了一下。
王理安點點頭,覺得委屈眼淚又流了出來。“行了,別哭了,你還覺得委屈啊。什麼都不懂,進了門也不知道哭,人家誰知道你是誰啊?”王理安一懵。後來再聽到槍響便搶著喊奶奶。屋子裡也沒有第二個人喊奶奶。這是她的專權。
程言在屋子裡和王毓芬一起。姑姑們各自都三三兩兩。剩下王理安和媽媽,大伯母。張穎顯然覺得有些尷尬,便起身走開。她一向是不問別人的事。或許她也是好意,想讓母女倆的關係緩和一下。但留下的兩個人也一直沒有說話。王理安一直低著頭,靠在門邊聽到屋子裡姑姑在和什麼說:“不是說我自己的女兒我就誇獎,老太太最後的日子都是我們程言伺候的,她和護工兩個人別提多辛苦了。她在醫院工作又忙,還帶個孩子,我又上了歲數幫不上什麼忙,有時候就覺得愧對孩子,這畢竟是我們的老人不是她們的工作,但是沒辦法,老太太從小把她拉扯大,那時候我和她爸爸工作忙,後來又有了程讓。她一直養在老太太家,哪有感情不好的。老太太最後吃不下飯,程言就買些海蔘什麼的配上各種粥打成糊拿著粗針管往裡推,有時候稠了些不好往裡推,我們都覺得困難,但是程言就是有耐心。從來沒有喊過煩。再往前老太太不記事兒了的時候,好幾次走丟了,哎喲,我先在想一想還覺得頭疼呢,程言放下可可就出去找,一條街一條街的找。最後還是在我們原來沒搬家的時候那個家屬院門口找到的。哎,老太太疼我,疼程言。當然了我這兩個弟弟也是費心費力的,最後請護工的錢說什麼不讓我出……”
楊俊梅突然在她旁邊冷笑了一聲。王理安一驚。
再沒想到美妮會來。王理安感覺好久沒有看見過她了,只不過她還是她。唯獨她還是她。小小巧巧,亮目細眉。
王理安見到美妮,心裡又翻起浪來。便又聽到了那句。“好了好了,別哭了。”王理安覺得這幾天她聽到的溫暖的話就是這好了別哭了。
王理安也想像大人一樣找一間屋子招待她的朋友。但是屋子都被大人佔滿了。美妮擺擺手對她說:“沒關係,我就跟你說句話就走。”
“什麼時候的事兒?”王理安愣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美妮白了她一眼。“剛回來?”她點了點頭。“你這臉上是怎麼回事?”美妮心思細膩。王理安眼睛含著淚。“我爸打的。”美妮怔了怔,顯然沒有消化。“你爸什麼時候打的,剛纔嗎?”“嗯。”才輪到驚訝。“爲什麼打你?”“我不知道。”
美妮看她消沉的樣子,嘆了口氣。
“你這幾個月也確實太作了,都知道你從北京回來就一直住在酒店不回家。再說你跟那個薛城北在一起,你也知道局裡都是些什麼人,他們就是唯恐天下不亂,你別往心裡去。”
王理安眨了眨眼睛,悲傷退去一邊,納悶地問道:“我跟他在一起怎麼了,我不是一直跟他在一起嗎?”
美妮皺了皺眉頭。“你不知道嗎?”
“什麼?”
“李東強到處跟人說周娜的死是你和薛城北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