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理安希望在自己的裙子邊上也摸出一些神秘的摩斯密碼。比如可以告訴她安赫陽去哪兒了,薛城北又在做什麼。
“別拽了,再拽就走光了。”美妮把自己扔在椅背上,呷了一口茶。向她乜了一眼,嘆了口氣說道,“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啊。又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情,瞎操什麼心,做好你應該做的不就完了。”王理安聽她說的輕鬆,想反駁,卻也說不出什麼。手指不再磨蹭那些針腳。大腿蓋上了一層布,暖和了許多。
艾薇看她的眼神非常避諱。她看見了也當做沒看見。她知道現在在她看不見的比如影壁牆後面和各個辦公室。閉上眼睛,像電影裡一樣,腦海中分出許多鏡頭。她們或喜或嗔,各式的嘴臉。這時候電話鈴突然響起來了。她彷彿又看見她們同時支起耳朵的樣子。美妮見她沒反應,拿起手邊厚厚的同業雜誌砸向她。她嚇了一跳,纔看到屏幕上亮起李佑朗的臉。她眼珠一轉——不想讓那些勢利小人得逞開心。忙拿起電話站起來同樣避諱地向外走,一邊親切又恭敬地道了一聲:“伯父您好”。艾薇眼睛一亮,看向美妮。
美妮面無表情。從她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見剛剛王理安手機上顯示的名字甚至號碼——她對於數字過目不忘——她明白王理安的小聰明。也知道她現在肚子裡的那點兒氣,談不上傲氣也不是賭氣。任何人遭遇這種事情心裡都會或多或少有些影響。更何況在這種地方。她沒那個本事替她排憂解難,也不會說點兒什麼讓她寬心。倒是願意幫她這個小忙。
艾薇悄聲問道:“誰啊?”
美妮依舊面無表情。“不知道,看不清。好像是什麼局。我又不認識。”
艾薇撇了撇嘴。好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美妮的話推倒了一屋子人心中的小算盤。她好像又聽到了辦公室中久違了的算盤聲。
王理安彷彿看見李佑朗把手機拿開檢查了一遍又放回耳朵上,詫異地重新問了一句“你是王理安嗎?”站在涼亭裡,她沒好氣地說:“當然了,不然你以爲是誰啊?”
或許是因爲看不見,所以耳朵會格外敏感一些。李佑朗沒有再追究那句伯父從何而來。他猜到王理安現在一定是在辦公室裡跟同事鬥氣了,而且也猜得到她現在也一定躲出了門,正坐在涼亭裡。或蹲在地上,拿著石子兒撒氣。他笑哼了一聲,“這大清早的,誰又惹著你了。”說著,他靈機一動走出房間,拿上包。何玉霞剛想問他去哪兒。他趕緊對她使了個眼色,指了指旅行社的方向。何玉霞忙攔著他遞上昨天剛買的芒果。王理安愛吃的。
“沒誰惹著我……”她聽見電話中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由得皺起眉頭,氣哼哼地說道,“你幹嘛呢,不聽我說話。”
“我這不是聽著了嗎,你說就行啊。”他小心地關上了門,小心地走下樓梯。怕有迴音,他沒敢說話。任王理安在那邊餵了個半天。好不容易走到樓下,他鬆了口氣,忙說道,“我在呢,我在呢。剛纔信號不好……”
王理安鼻子又酸起來。她知道李佑朗現在一定在什麼不方便說的地方。前兩天,她看見他背上兩趟紫黝黝的拔罐印子。竟然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去做的,也不知道他身體不舒服。問他是在哪兒拔的,他不說話。連跟了兩聲,他還是裝傻做聽不見的樣子,側身弓著手臂拖著頭背對她專注地看電視。她悄悄在背後嘆了口氣,也就不再追究下去。也做一個合格的傻子。
再也不想猜測他現在在做什麼。王理安知道,有些事情是李佑朗不想讓她知道的。既然他不想,她也不強求。知道了那些事情也只是麻煩。就像知道王建朝明天就要調任一樣。這麼大的事兒不可能是突然決定的,兩個人也都瞞著不告訴她。一直到瞞不住了才說。
有時候她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朱站在墨中,不變成墨就只能做一個異類。在這個社會裡,做一個異類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不但要生活在別人的注視碎語中,還要承擔更多不公平的事情。人生的天平就因爲顏色的不同而傾斜。而與此同時,改變顏色恰恰又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那爲什麼不讓自己生活的更輕鬆一些呢?
“怎麼又不說話了?”
“現在信號好了?”
“好了。你說吧,怎麼回事兒啊?”
她突然不想說話了。表面上他們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了。連周娜也儀式一樣地道歉宣告過了。好像也沒有理由不讓過去的不開心乾乾淨淨地成爲過去。但她總還是感覺有什麼東西隔在他們中間。
李佑朗還是那個樣子。他想讓她知道的事情自然會告訴她,不說不回不應她便乖乖地不去追究。可冷靜下來一想,能做到現在這樣已經很不易了。無論對她還是對他。
她嘆了口氣。“也沒什麼事兒,就是單位上這點兒破事兒啊……”她在地上隨便畫著,一豎一橫竟然寫出個北字。她一驚,連忙那手指抹掉了。再也不嫌髒。
“你們單位不大,每天這大事小情的倒是不少。”
王理安也沒有多想什麼,總有一種感覺在繃著。告訴他先不要把爸爸的事情告訴他。“你不說回北京嗎,這讓訂票訂票的,一訂訂了這麼長時間,怎麼就沒動靜了呢?”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我啊?”
如果是一個月前,王理安聽見這句話一定眼睛裡閃出驚異地光芒,崇拜地問道:你怎麼知道的!但是如今,在她聽來,李佑朗不過是在偷偷地轉移話題。她突然想到,其實就算他已經去了北京又回來了,她也不知道啊。“你在北京是上學了嗎?”她笑了。
李佑朗一愣。“那我幹嘛去了啊?神經病……”他已經看見王理安果然不出他所料正蹲在地上一圈一圈地劃著。
王理安不說話。他突然心中一動。如果他沒有看見她,只在電話中,他一定會以爲王理安現在一定受了很大的委屈,想找一個人依靠。但是在他眼中出現的這個女人,她雖然低著頭看不見表情,但卻把自己抱成一團已然不留一絲空間。像一顆仙人球。
李佑朗一陣恍惚。
美妮站在窗前。只有她知道現在和王理安在電話中對話的人應該是眼前的這個人。她不禁皺了皺眉頭。不知道她們在搞什麼鬼啊?但卻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隱隱地不對勁兒。說不上來,又卡在什麼地方。她懶得想,索性不管了。艾薇站起來接水,看見李佑朗。詫異地走過去,拍了拍玻璃。李佑朗一下子醒了過來,他回國頭看見艾薇正在給他使眼色,示意王理安的方向。他忙跟她說了聲謝謝,走過去。
王理安也聽見了這個聲音,擡起頭。看見李佑朗正向她走來。瞬時明白了他或許是想給她一個驚喜,心中一暖。她等李佑朗跟她確認。
“我順道過來看你,沒想到你在這兒。”他躲開她的目光,把手裡的袋子舉到她眼前,“這是我媽讓我給你的,又是芒果。你都吃煩了吧。”她一愣。“啊?哦。當然沒有,你媽會買,買的芒果都是肉又厚又甜的。比我媽強多了。”
她今天是正式的工作裝,擦得亮亮的蛇紋高跟鞋,把她的腿型襯托得很美。李佑朗低著頭,看她在地上劃過的痕跡。很多很雜很亂。就像他現在的心情。
“你就過來給我送芒果的?”
李佑朗知道她在期待著什麼。但是在她的眼裡卻什麼都看不到。他感覺有層霧一樣的東西蒙住了她的眼睛。或者是矇住了他的眼睛。許久,他笑了笑,抓起她的手。冰涼。“你忙嗎?”
“大爺去景區考察了,一走走三天,今天是第一天。牛姐坐鎮應該沒什麼事兒。怎麼了?”
“去哪兒了?”
“南泉。”
“那你還不趁這個時間偷偷閒啊,咱們也有好長時間沒看過電影了。”他慢慢靠過來。王理安知道他在想什麼,忙笑著推開他:“讓人看見。”
“怎麼,你不想啊?”
王理安聳了聳眉毛,浮誇地哼了一聲。仰著頭笑:“我纔不想。”
“不想纔怪。”李佑朗也笑。他站起來,輕撫著她的臉。“走吧,你這兒又沒什麼事兒,跟這兒耗著呢。”
她有些爲難。“人家都上班呢,我請假去辦事兒,不太好吧。”
李佑朗噗嗤一聲笑了:“你傻啊,跟人家說去辦事兒。再說了,別人不行,你也行。”王理安心裡給刺了一下。她知道李佑朗是在暗示她——就像以前她跟著安赫陽蔣悅營屁股後面的時候,最常聽到的恰恰也就是這一句。好像整個濟州都在因爲她們的興致而恭候著。她眼前突然又看見了蔣悅營趾高氣揚地踩著政府大樓的樓頂俯瞰著一片綠野時的模樣。
而她,現在簡直是被政府大樓踩在腳底下。甚至莫名其妙地開始懷疑,是不是因爲她一不小心得罪了安赫陽,所以才連累爸爸被外調的呢?她倒吸了一口氣。
李佑朗看見王理安突然臉色沉重。下意識地想撫著她的肩膀,卻意外地發現王理安像上緊了發條一樣不停地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