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真不想留下?”玉書不無遺憾地問道,畢竟,他放在架上的都不是什麼廣爲流傳的名作,一眼看去就能斷定書籍年代,皓首窮經的博學之士尚且難爲,更何況還是這樣一位未及弱冠的年輕人?他現在是當真有留下夏侯瑾軒的心思了。
夏侯瑾軒仍是堅定搖頭:“晚輩自知力量微薄,不求力挽狂瀾、聞達於世,只求無愧於心。”
“無愧於心麼……”玉書看了看他,嘆了口氣:“唉,可惜。”
夏侯瑾軒笑笑:“前輩非魚,安知魚之樂?就好比這漫卷詩書,著述之人有幾個不盼望他們流傳於世?哪怕終至煙消雲散,也不枉世上一遭。前輩將它們留於此間,看似給了它們永恆,卻又未嘗不是另一種消亡。”
玉書一怔,哈哈大笑:“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他終於露出了肅然之色,竟絲毫不亞於他的師兄青石,“人要成事,需天時、地利,不可逆勢而動,書亦是如此。我留它們,只爲傳承,靜待其時。這也是我因何在此的原因。”
夏侯瑾軒心念一動,忽然明白了,在這紛紛擾擾的亂世之中,無論行俠仗義的俠士,還是置身事外的隱士,都有其存在意義。
此後,玉書饒有興致地向夏侯瑾軒展示了自己的收藏,兩人暢所欲言,頗爲投機,青石雖然不多話,但也常發妙語。三人索性溫上一壺茶水,徹夜暢談。
瑕早已睡熟,夏侯瑾軒卻依然神采奕奕,他只覺得此生從未遇到過如此志同道合之人,又如此博學,彷彿無論什麼樣的問題,都可以在他們那裡得到答案。
天光漸漸破曉,又漸漸日上中天,可他們卻似乎毫無所覺。直到瑕從山上繞了一圈回來,他們仍在滔滔不絕。
瑕無奈嘆氣,正想著還有哪裡可以去,青石卻毫無預兆地說道:“夏侯公子,你該出發了。”
兩人都是一呆,玉書好心解釋道:“你們到閬水岸邊的茅屋裡與姜少俠會合,自然明白。”
夏侯瑾軒點點頭,正要告辭,青石又道,“還有一事,請替我轉告凌波,卦象雲,‘無妄,行有眚,無攸利’,切勿輕舉妄動。你只需如實轉告,她會明白。”
夏侯瑾軒不明就理,還是恭敬應下。
瑕驚得目瞪口呆:“你們……二位前輩真是神仙呀?又能開山,又能擺陣,而且還什麼都能算到!”
玉書呵呵一笑:“非也非也,我等所爲,無非借勢二字而已。”
“還望賜教。”夏侯瑾軒又一不小心把離去的事忘在了腦後,“不瞞前輩,晚輩心中一直有一疑慮,前輩既有如此通天徹地的仙法,爲何不用於保一方平安?就如同當年諸葛武侯的八陣圖一般。或者……請恕晚輩冒昧,若前輩不願出山,可否傳於晚輩?”
玉書不答,笑容有些莫測高深。
青石淡淡開口:“天地運行,自有其理,你當我等凡人,真可撼動分毫?諸葛武侯也好,我們也罷,不過借山川形勝,因勢利導而已,換了他處,卻是無用。不然蜀漢爲何終究不能抵擋曹魏大軍?”
夏侯瑾軒若有所思,想起凌波也曾說過,天地萬物相生相剋,任何人無法更改,想來也是同理吧,不禁喃喃念道:“天地可變,道卻恆在,合之則爲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孫子嘗言,‘善戰者,求之於勢’,亦是此理。”
聞言,玉書微笑點頭:“順勢爲上,再上者借勢,再上者造勢,夏侯公子不妨試試。”
青石則不置可否,淡淡說道:“你該走了。到了院外自然知道如何出去。”只是那飄渺如罩煙雲的面上,似乎露出了微笑。
玉書忍不住補充道:“夏侯公子若是改變了想法,隨時歡迎。”
夏侯瑾軒連忙稱謝,恭敬一禮,同瑕一道走出了大門。原來青石口中的“領路人”竟是一隻紅喙藍羽的翠鳥,兩人跟著它走了不知多少路,這才漸漸能見到人煙。
當夏侯瑾軒再度看到青山郭外斜、綠水人家繞的尋常鄉野,不知爲何竟當真有了山中一日、世上百年之感。
玉書起身倒掉已冷的茶水,問道:“師兄以爲如何?”
青石仍是雲淡風輕的語氣:“或可成爲張良、范蠡之才。”
玉書怔了怔,促狹一笑:“能過你這一關,我看其他師兄、師姐那裡,也都不會有什麼異議了。”
“我以爲你想問的,另有其他。”青石說道。
玉書的動作頓了頓,嘆道:“師兄不是常說,時也、運也、命也,無可更改?”
“不錯。”青石乾脆承認,“你那套‘造勢’之論,我從不認同。”
玉書無奈地笑笑:“那師兄又爲何認同夏侯公子?又爲何要出言警示凌波?”
青石半晌默然,才緩緩答道:“我只想再次證實我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