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溟聞言不由得皺眉,能進鐵鷂騎是夜叉男兒一等一的榮耀,收穫往往也是最豐,此前還從未有聽說過有人後悔的——哪怕僅僅是一句沒說完的牢騷。
可他更在意的是,爲何完全不見王祥有動靜?不論他最終選擇是賞是罰,都不該是這副風平浪靜的樣子纔對。
見龍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深思的神色,凌波輕聲問道:“怎麼?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嗎?”
龍溟擡眼看她——彷彿這纔看到一般——笑笑搖頭:“沒什麼,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言辭罷了。”
凌波只是靜靜看他,沒說什麼,一雙眼清淨無波、深不見底,似乎摒棄了一切波瀾,大象無形——就像他們初見時那樣,帶著一種雲山霧罩的距離感。
這讓龍溟忽然有了一瞬悵然若失的恍惚——儘管這是意料之中——不禁補充道:“他們在抱怨爲什麼不能住進城裡來。當初太守橫徵暴斂,民戶多有逃亡,長安城裡十戶九空,特別是北城。若再下令讓百姓都挪到南城居住,北城不但夠住,出了北門就是廣闊田地,也夠他們跑馬操練。”
聞言,凌波既沒有義憤填膺,也沒有絲毫鄙夷,平靜地問道:“那,他們爲什麼不這樣做呢?”
龍溟頓了一頓,直視著她的眼睛:“寧願讓房屋空置,自然是希望那些離開的人有朝一日會願意回來。”
“是麼。”凌波垂下眼睫,“這位幽煞將軍真會收買人心。”
龍溟的眼神也冷了下來,不知爲何,聽到她“詆譭”自己,心中分外不受用,沉默片刻,也是那般無喜無悲的聲調:“爲何不能只是懷柔遠人以來之?”
凌波擡眼看他,語調輕淺:“你會這樣認爲嗎?”
她沒說完的話,龍溟已經懂了——他真的不像一個曾和鐵鷂騎九死一生拼過的人。
於是兩人俱都沉默,只聞那邊廂高談闊論如故。
正當此時,只見一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對那隊長模樣的中年男子叫道:“查勒,鐵黎請你回去議事。”
他的到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龍溟裝作若無其事地對凌波解釋道:“這爲首的胡人看來是個查勒,也就是百夫長。進來的人應是奉千夫長之命叫他回去議事。”
說話的當下,就見那查勒一皺眉:“我今晚當的是守城的值,沒什麼要緊事的話,就不想再跑一趟了。”
來人一臉激動:“出大事了!烏勒古鐵黎今早收到了將軍詔書,說是要處罰不守軍紀的鐵黎查勒們。”
此言一出,軍士們都是一愣,那年輕些的嚥了咽口水,呆呆問道:“什麼……什麼處罰?”
查勒橫了他一眼:“咱們鐵鷂騎何時有過第二種處罰?”
現場的溫度似乎一瞬間回到了三九寒冬。這絕不僅僅是人頭落地這麼簡單,對他們來講,因“軍法處置”而死是最大的恥辱,連家人都會擡不起頭來——惟有死在戰場上,纔是他們可以接受的歸宿。
雖然來人說牽連的是“鐵黎查勒”,未必會殃及下級軍士。但畢竟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同袍,他們又怎能無動於衷?
只有那查勒還算鎮定,沉聲問道:“名單上都有誰?”
來人一臉茫然,支支吾吾道:“這個……我不知道。鐵黎也不知道……好像只有烏勒古鐵黎一個人看過……”
“這又是賣的什麼藥?”那禿頭軍士問出了大家共同的疑惑。
在龍溟看來,這答案其實並不難猜,烏勒古必在名單之中,不論他對詔書做了什麼手腳讓人看不到,目的勢必是想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只有大夥都感受到和他一樣的恐懼,纔會願意同他一起甘冒大不韙。
這是風雨欲來之勢啊!王祥到底在做什麼?
龍溟臉色一沉,連對凌波解釋也顧不得了。
那查勒也是面色沉肅,旁的人見狀,也是大氣不敢出,都感受到了一股非同尋常的氣氛,空氣中彷彿繃了一根無形的弦,將斷未斷。他突然開口問道:“詔書蓋的是將軍的金印?”
來人搔搔頭:“這個……應該是。鐵黎說,看烏勒古鐵黎的面色就知道假不了,他要不是太吃驚,照他的狠勁,早把那送詔書的漢人砍成肉泥了!”
忽聽一聲酒罈碎裂之聲,那年輕些的倏地起身恨恨說道:“肯定又是那幾只漢人狐貍攛掇的!不然將軍哪會這麼對待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話音一落,四周頓時響起附和聲。禿頭軍士雙眼充血:“查勒,咱們可不能讓他們奸計得逞!大不了帶人把漢人的官衙給平了!”
那查勒仍是臉色緊繃,猛地一拍桌:“都閉嘴!”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衆人齊齊看向他,他卻只看向來人:“告訴鐵黎,我不回去。”
“爲什麼?”幾乎人人異口同聲。
查勒只用異常堅定的語氣說道:“那是將軍的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