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有八分把握不會被發(fā)現(xiàn),龍溟還是極爲小心地注意著是否有人跟蹤,待確認無疑,才縱馬奔馳起來,漸漸向著兩軍交戰(zhàn)的三不管地帶行去。
一片人跡罕至的蘆葦蕩中,藏著十幾名荷甲持兵的夜叉武士,他們穿著相同的鎧甲,坐騎皆被卸下了馬鞍,此時正不知在何處遊蕩。
水窪中蚊蟲肆飛,武士們不勝其擾地眉頭緊皺,卻沒人敢挪動哪怕一步,更不用說開口抱怨了。
爲首的一位看來已有些年紀,身材卻仍是挺拔壯碩得一如壯年。面上盡是刀鑿斧砍一般的褶皺,右額上一道陳年疤痕仍翻著粉肉,可見當初受傷極深,也爲這張面孔增添了一份兇戾之氣。但若仔細觀察,便可以發(fā)現(xiàn)他有著甚爲疏朗的五官,想必年輕時也是俊逸非凡吧。
與尋常胡人總留著濃密的絡腮鬍不同,他的脣上只蓄著花白的短髭,梳理得整整齊齊。若是熟悉夜叉風俗的人見了,就會立刻猜出此人非富即貴。
忽然,蘆葦蕩中傳來一陣響動。所有的武士皆繃起了神經,手握上刀柄,齊齊轉向那動靜傳來的方向。
然而那首領卻是紋絲不動,對他們擺了擺手,好整以暇地看著前方。
在他的視線中,龍溟撥開蘆葦走了過來,恭恭敬敬地單膝跪地:“兒臣見過父王。”
龍父的表情並沒有多少變化,略略頷首便算招呼,上下打量了一圈,說道:“聽說,你在與我別後做了不少事情。”
龍溟不敢怠慢,將他如何擒住上官世家派往江南的使者、如何將計就計偷天換日、如何命範福誘導折劍山莊內亂、又如何一步步來到關東,揀緊要的分說了一遍。
“如今阿幽暫代幽煞將軍一職坐守關中。近來磨練之下,阿幽已足可獨當一面,加之有大長老從旁輔佐,關中定然固若金湯。”他這樣作結。
龍父聽完不置可否,沉吟片刻,說道:“也好。從今往後,你就以上官彥韜的身份,助我一舉掃平河東吧!”
聞言,龍溟卻並未響應,垂首不語。
知子莫若父,龍父挑了挑眉,牽動那道陳年傷疤,成就了一個不可捉摸的表情:“你有別的想法?”
龍溟並沒有立刻回答。余光中,周圍肅穆而立的武士們,也都豎起了耳朵好奇地等著他能有什麼論調。他斟酌良久,突然沒頭沒尾地說道:“記得很小的時候,父王曾對我說過,草原上的狼無論多麼厲害,也從不會同時與整羣馬爲敵……”
“因爲它們只會盯準吞得下的獵物。”龍父似笑非笑地睨著他,那表情同他的兒子是一模一樣的,“怎麼?你覺得我夜叉奈何不了小小一個河東?”
“孩兒並無此意。”龍溟回道,“但南朝也並非我們想象中那般不濟。”他頓了頓,笑道,“有人對我說過,漢人就如同他們釀出來的酒,醇厚綿軟。淺嘗輒止沒什麼威力,但若是因此而小覷之,得寸進尺,後勁卻十足厲害。”
不意外地,他在武士們的神色中看到了心有慼慼焉的意味,想來都是沒少吃過這種虧吧。
“哦?”龍父輕笑一聲,“想不到我英勇善戰(zhàn)的孩子到了南朝,也沾染了疲軟之氣,變得畏首畏尾了嗎?”他擺了擺手制止龍溟的辯駁,語氣有些嚴厲,“不要害怕失敗,就算輸了,再贏回來便是。你若是沒有把握再裝下去,回來也無妨。”
龍溟搖搖頭:“父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夜叉騎兵雖無敵於天下,但畢竟人數(shù)遠遠少於南朝。他們輸?shù)闷鹗伟俅危覀儭彼戳丝锤赣H,續(xù)道,“倒不如暫時便以坐穩(wěn)關中爲此次的目標,循序漸進,也給南朝朝廷留下可以坐擁半壁江山的假象,避免他們當真孤注一擲。等到最後他們的實力再也不足以與我們抗衡時,再一舉掃平不遲。”
話音落下之後,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然而時間越長,龍溟的心裡便越是有底——父親的性子他也是瞭解的,考慮的久了,就證明他已經把建議聽了進去。
忽然,龍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孩子,你過來。”語畢,他轉身走出了蘆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