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客棧最裡間,隔著一道影牆修著一座小院,院內亭臺樓閣,月橋錦鯉,翠竹幽徑,真有幾分江南園林的秀雅精緻。如今夜漏初靜,月映華苑,隔著軒窗看去,別有一番風味。
然而室內之人卻沒有這般閒情逸致,歐陽英坐在窗邊凳上,忍不住板著臉數落起來:“承兒,你今日也太莽撞了些。”說著擡手製止了徒弟的告罪,“你的性子爲師明白,可總這麼不管不顧地往前衝,有幾條命可以讓你揮霍?再說,就算不爲自己著想,難道就不怕師父師孃……還有你師妹擔心嗎?”
姜承一張臉漲的通紅,本就不是伶牙俐齒之人,聽到此言更加丟了舌頭也似,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以後拼命前,千萬記得多想想。”歐陽英慈愛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你早些休息,好好養傷。”語畢,卻沒有立刻離去,掃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姜承會意:“師父,您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承兒,”歐陽英皺起眉頭,“你和那唐海……”
聽到這個問題,姜承一時默然,良久,才答道:“徒兒與唐兄……唐海結識,正是在去歲北抗胡人之時。唐海是往來南北的商賈,那時他正押著一船貨物慾往江北販賣,行至半路趕上賊寇南侵,只好滯留下來。誰料賊寇攻勢如此迅速,轉眼就席捲了大半中原。那時百姓倉皇南逃,江邊渡船不敷使用,唐海便毅然捨棄貨物,將自家貨船權當渡船使用,活人無數。後來我和衆位兄弟趕到,抗擊賊寇,便與他結識。唐兄本出自書香世家,小時候身子骨弱,才送去清虛觀習武強身,但他的父親一直希望他走學而優則仕之路。後來父親去世,再加上朝局動盪、報國無門,這才毅然棄儒從商。”言及此,不由神色黯然,“唐兄一代奇俠,腹有大才,不知爲何……”
歐陽英點點頭,勸道:“別想太多,人生在世爲當爲之事,對得起天地良心即可。若他真誤入歧途,咱們設法導回正道便是了。若他執迷不悟,你身爲友人,更應竭力阻止他鑄成大錯。你放心,師父和你幾位伯父都不是小肚雞腸的人,若他悔改,定會給他機會。”
姜承鄭重點頭:“是,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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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細雪,擦過枯木衰草,發出簌簌輕響。葳香樓的火漸漸熄了,剩下一團黑黢黢的焦木。
暮菖蘭的憤恨與不甘,彷彿也似這團火一般,燒過之後只剩下一片辨不出形跡的空茫。官府的人來過又走,衆人也漸漸散去,她仍是在青石板路上席地一坐,淡看對面火星暗淡,聽著身邊水聲潺潺,天地之間彷彿只她一人。
幾個時辰前還是雕樑畫棟,轉瞬間就成了斷瓦殘垣。是不是她所擁有的東西永遠都是這樣,即便看起來再美再好再牢不可破,只要別人動動手指,頃刻間就會化爲泡影?
街上響起一陣腳步聲,伴隨著天塌下來也一樣嘻嘻哈哈的大嗓門:“掌櫃的,你怎麼還在?走吧,再看也看不出花兒來。”
聽到這個聲音,暮菖蘭漸漸熄滅的怒火登時有了復燃的跡象:“姓謝的!還不是你!我當初真是瞎了眼了纔會留下你!”
“這話可就不對了,”謝滄行不以爲意,“命裡有時終須有,再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說的輕巧。”暮菖蘭冷哼一聲。
謝滄行見她沒有動窩的意思,隨隨便便往她身邊一坐,連地上的雪都沒拂一拂,伸手遞過去一件外袍,邀功似的說道:“歐陽老爺給的,細棉布的好貨。”
聽他這麼一說,暮菖蘭還真覺得有點冷了,猶豫片刻,板著臉接了過來,嘴上不依不饒地抱怨:“某人不是說自己功夫天下第二、除了他師兄再沒敵手?”
“不不不,”謝滄行連忙擺手,澄清道,“我倆還沒分出勝負呢!頂多算並列第一,我那是看他年紀比較大才讓他當第一的。”
雖然不是頭一次聽他大言不慚,暮菖蘭還是不由得目瞪口呆,扶額嘆道:“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這麼厚的。”隨即戲謔地睨著他,冷笑道,“天下並列第一的謝大俠,怎麼還打不過那紅髮小哥?難道他就是你師兄不成?”
謝滄行仍未見絲毫愧色,搔了搔頭:“唉,我天下無敵的是劍術,今日手中無劍,本事再高也施展不開呀!”
一聽這話,暮菖蘭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滿場子都是劍,隨便‘借’一把又有何難?”
“那哪兒成?滿場子的劍都又短又輕,沒一個夠份量,跟玩具似的……”謝滄行突然意識到不妙,連忙止住話頭。
不過還是晚了一步,就見暮菖蘭秀眉一軒,鳳目一瞪,一手輕輕摩梭著腰間的劍鞘:“喲,那我們這些拿玩具的,都是拿著好玩兒的了?”話音未落,連著劍鞘就往他頭上敲去。
眼瞅著暮菖蘭突然發難,謝滄行立刻跳開一大步,嘴裡嚷嚷著:“掌櫃的你悠著點!”
“還敢躲!”暮菖蘭柳眉一挑,手腕一翻就往謝滄行額際頭維穴點去,這要是中了,管你幾尺大漢一樣得眼前一黑。
誰曾想謝滄行竟真的聽話不閃不避,暮菖蘭一驚,指尖用力鞘尖一偏,總算錯開毫釐。
謝滄行額際當即鼓起一個大包,一邊揉著腦袋一邊嘟囔:“哎呦!完了完了,本來腦子就不靈光,以後更不頂用了怎麼辦?”
暮菖蘭也沒料到這種展開,今日橫遭無妄之災,心裡一直不痛快,再想起被這人硬拖下水的惱恨,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心想著怎麼也得揍個鼻青臉腫才解氣。可看他額際頂著一個大包的滑稽樣子,這股子氣又忽然沒了著落,悻悻然收了手,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僵著臉一語不發。
謝滄行倒是膽大,還敢往她身邊落坐。暮菖蘭盡力不去轉頭看他,兩人好久沒說話,直到謝滄行打破了沉默:“掌櫃的,你見多識廣,倒是跟我說說,這淨天教到底什麼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