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城距離黃河幾十裡地,因得了水利之便,向來是沃野千里、苗圃綿延的景緻。如今又到了麥苗青青的時節,然而因戰亂頻仍、人心惶惶,田地是早就無心耕種了,稀稀拉拉的綠色有一茬沒一茬,露出坑窪不平的土色,像是癩痢頭一般,令人望之生厭。
荒蕪的田地正中拱衛著一座土城。夯土城牆毀了又建、建了又毀,已經找不出幾塊整齊的顏色。
夏侯瑾軒輕輕嘆息,芮城從來就不是什麼城堅池深的堅城堡壘,只是被陰差陽錯地推上了前臺,就像是田園鄉野間嬉戲的孩童,醒來時陡然發現身處於驚濤駭浪之中,那般茫然無措、脆弱無援。
待入了城,滿眼都是飄動的白幡,更添了一抹悲壯。
不算寬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即便有也是神情萎頓,或哀慼或木然。家家戶戶閉門鎖戶,戶牖牆瓦都顯出一股子灰敗,只有白色的燈籠算得上唯一的亮色。
陰沉的灰和鮮亮的白,同樣令人心情沉重。
漕幫的分舵如今已充作了靈堂,入門大堂之上,一列列的靈牌整整齊齊地擺在案上。
先一步趕到的沈天放正呆呆地伏在柏木棺材邊,渾身縞素的女眷們哭聲震天,有位年長的夫人甚至昏厥了過去,他也不管不顧,只是呆呆地看著,似乎仍未能接受這個事實。
沈天放茫然地伸出手,管家連忙拉住他,不住地勸著:“少爺,老爺已過了頭七,只爲了讓少爺再見一面才耽擱到現在,如今也該上路了。”
可沈天放仍是充耳未聞,執拗地晃了晃父親的肩膀,好像只要這樣做了,就能把人喚醒似的。
而死去的人,只能無比安詳地躺著,雙手平放在腹上,儘管衣衫被兒子弄得凌亂了起來,險些露出猙獰的傷口,卻也已經無力阻止。
夏侯瑾軒看著那張無論怎樣修飾也難掩蒼白的臉,曾經是威風凜凜也好,慈祥和藹也罷,如今都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怕是再也沒有機會去了解這位風雲人物究竟是怎樣的個性了,惟有嘴角的法令紋透露出一點點端倪。
夏侯瑾軒再一次地深切感受到人生有多麼無常,也許下一個瞬間,一閉眼,勝敗榮辱,什麼都成了過眼雲煙。
那麼人生在世,究竟是爲了什麼?究竟該留下什麼?
難道就只是爲了害親近的人流下傷心的淚水嗎?
可惜沒有人能給他答案。生與死,或許是自盤古開天時起就一直存在、今後也會一直存在的命題吧。
幾人拜祭完畢,又對親屬說了幾句“節哀順變”之類無關痛癢的安慰,便隨著夏幫主往後院而去。
一路無話,待到了堂中落座,夏侯瑾軒忍不住感嘆道:“想不到敵人如此厲害,竟然連我方統帥都……”
夏幫主瞄了他一眼,回道:“賢侄有所不知……既然人家夜叉王都親自叫陣了,我方也惟有由沈兄親自出馬才行。”
夏侯瑾軒一挑眉:“夜叉王?”
夏幫主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由苦笑,儘量委婉說道:“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韃子與咱們不同,越是王室貴族,手上的功夫越是過硬,可不能大意啊!”
夏侯瑾軒默然。暮菖蘭咕噥道:“又是夜叉啊,真是陰魂不散。”
夏侯瑾軒不由苦笑:“這也難怪,鐵鷂騎已然盤踞關中,他們也不想離開這王牌太遠。再者,關中義軍所處位置又十分敏感,若是一個不妙被咱們切斷了後路,他們也是大大頭疼。”
但反過來說,關中義軍也已經陷入了兩面包夾、四面楚歌的窘況,如今主帥新喪,羣龍無首,主力之一的沈家堡又蒙受了極大損失,若不是折劍山莊牽扯了鐵鷂騎的兵力,恐怕義軍的處境將會更加艱難。
當真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啊!
皇甫卓看衆人皆是愁眉苦臉,忍不住勸慰道:“沈堡主爲國捐軀,也算求仁得仁,無需過度哀傷。諸位都是有重任在身之人,還應振作起來、共謀大業纔是。”
“正是如此。逝者已矣,悔恨無益,從今往後纔是重中之重。”從門外走進一人,身著道袍,黝黑國字臉,濃眉大眼,五官上看不出年紀,一舉一動卻是凜凜然一派大家風範。
凌音見到來人,連忙喚道:“鐵筆師兄!”本想抱怨幾句沒見到姐姐的失望,可礙於這麼多人在場,扁了扁嘴,只好忍住。
見到她,鐵筆不由得一笑,立刻流露出幾分憨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