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彷彿被他的決絕所懾,良久沒有說話,旋即長嘆一聲:“你們的確很像。世人總覺得你們奇詭多變、心思難測,但其實比誰都要固執,也比誰都要純粹,眼裡只看得到一個目標,只要知道了這個目標,你們的心思就一目瞭然。”
他忽然起身離開了棋盤,袍袖一揚:“不用下了,我已經看到了結局。”
“前輩請留步!”龍溟趕忙起身,拱手一禮,“還請前輩指點。”
老者回頭看他,問道:“告訴我,你必須贏的理由是什麼?”
龍溟直起身,直視著對方的眼睛,鄭重答道:“無非家國二字。”
聞言,凌波不禁側首看他,覺得在相識的時日裡,眼前之人從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真實。
老者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輕飄飄地問道:“何者是你的家國,又何者不是,你當真清楚嗎?”
龍溟一怔,本該是脫口而出的答案,在將要出口的剎那又突然變得模糊起來,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苦思。
老者背起手,擡頭看向無垠蒼穹,似在對自己默唸,又似在對遠方的故人訴說:你那時百般設法,我卻始終不願相授……你曾說我不願教給你的,遲早會到你們手上。天意,這或許真是天意。可你的家國太多仇怨,而他的……也許,會有不同吧。
許久的沉默過後,老者終於再度開口了:“你們隨我來吧。”說完轉身一躍,往萬仞懸崖下跳去。
龍溟與凌波俱是一驚,急忙奔至崖邊,只見深不見底的雲海在腳下翻騰,半個人影也無。
雲海之中傳來老者的聲音:“古鬆爲上,上七五。”
聞言,龍溟對著雲海拱了拱手:“多謝前輩指點。”又對凌波說道,“這是棋譜方位記法,前輩的意思是,沿古鬆右行七步,再往下五步,必有玄機。”一邊說一邊數起了步子,縱身一躍,也消失在雲海中。凌波也只得依樣葫蘆地照做。
原來在老者指示之處有一塊大石突出,只是雲霧之中視線不明,不到近前不能看見。大石後面有一處山洞,這山洞十分窄小,此時站進了三人,簡直要無迴旋餘地了。
洞中收拾得十分乾淨,但陳設極爲簡單,既無桌椅也無牀鋪,只有一個火塘,看來應只是避雨擋風的臨時處所。引人注意的是,在這小小的空間裡,卻立著一個竹做的書架,上面三三兩兩地擺著書冊甚至竹簡。
書架旁掛著一幅畫,畫上的女子栩栩如生,神態十分傳神,著一身紫裙,頭上一枚十分別致的銀飾,看起來有幾分苗疆神韻。女子頓步回首而望,眼波婉轉,笑容帶著一縷輕愁,一絲解脫,一種釋然,彷彿下一刻就要回過頭去,走向不知名的遠方,再也不會回來。
凌波不由看得癡了,突然有種衝動,想伸出手去攔住她的去向,想問問她是什麼地方讓她義無反顧地奔赴?又是什麼讓她悽婉哀傷卻無怨無悔?
然而龍溟在意的卻不是這幅畫,他只掃了一眼便放在了腦後,目光在書架上的書籍的名字上一一滑過,最終停在了一本無名書上,好奇心頓起,在獲得許可之後便翻閱起來。
本來只是隨意翻看,然而幾行字過後,龍溟的目光就再也無法移開,讀完一節,忍不住擊節讚歎:“這真是……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兵法!”他擡起頭,就看見另外兩人都怔怔地看著牆上的畫軸出神,彷彿這畫中也有什麼玄機似的,不由得又把這位紫衣女子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可除了畫中人很美、畫者很用心以外,什麼也看不出來。
老者回過神來,笑睨著他:“你說這是兵書?呵呵,若如此說,倒也無妨。”
龍溟抱拳一禮:“還請前輩賜教。”
老者笑吟吟地看著他,轉向凌波問道:“蜀山的小姑娘,你說呢?”
凌波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道:“天下至理,總而爲一,一可化生萬物,謂之道。兵者視之爲兵法,賈者亦可用之行商,而武者視之便可見精妙武功,端看各人悟性與造化。”
老者微笑點頭:“不錯。它曾有過許多個名字,陶朱公的計然策、黃石公書、王禪老祖的捭闔策……這些都是它,也都不是它。”他又轉向龍溟,“我知道你想學的是什麼。但若你不能參悟此書,學了也未必於你有利。絕世武功,權謀機變,可保你縱橫天下而無敵,但終究只是外道、小道。惟有得怔大道,方能逍遙天地之間,徜徉古今之外,無懼無悔、無掛無礙。”
聞言,垂首恭謹聽教的龍溟卻沒有按照慣例說一句“多謝賜教”之類云云,沉默半晌,忽然擡起頭來,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說道:“凡塵俗世,難以拋卻,此生怕是終不得逍遙。要讓前輩失望了。”
老者看著他良久,最終只嘆了口氣,背過身去,說道:“你且帶回去,好好參詳吧。望你能看到兵法之外的東西。”
聽出話中的送客之意,龍溟躬身行禮,說道:“多謝前輩,只願我還有福緣再聆聽前輩教誨。”語畢,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身向外走。
凌波也跟著行禮,隨龍溟一起告辭離去。
老者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山洞之外,神思一瞬恍惚,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忽然開口喚道:“年輕人。”
龍溟立刻停下腳步,回身行禮:“前輩還有何指教?”
老者瞟了一眼凌波,又看回他,說道:“我只想奉勸你,男兒立萬世功業固然不錯,但切記凡事過猶不及。莫要讓自己追悔莫及。”語音輕緩,卻似含了萬千感慨。
凌波心念一動,一個名字在腦海中盤旋欲出。正當此時,老者忽然轉頭看向她,那目光平平淡淡的,似乎什麼也沒說,卻似乎什麼都說了。
凌波止住差點脫口而出的稱呼,朝老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轉身走出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