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溟見她一嘆過後就沒了下文,不由得怔了怔,原來她提起此事當真就只是閒聊而已。他滿以爲凌波先前定是因爲懷疑自己才藏著掖著,想不到竟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了,不禁搖頭失笑,順著話題說道:“唐公子在加入淨天教的時候,想必也不希望拖累授業恩師,可惜……人生在世往往牽一髮而動全身,誰又能真正都兼顧得了?”
聞言,凌波也陷入了沉思。她想起了山中學藝的時日,生活雖然日復一日的單調清苦,卻沒有這麼多解不開的疑難。“若終有一日,天下清平,或許世上就不會有這麼多兩難。”
“何爲清平?怎樣纔算清平?”龍溟卻有些不以爲然,“世上永無清平,唯此消彼長、循環往復而已,你既爲道門中人,當比我更明白此道纔對。”
凌波一愣,略一思索,便即釋然,點頭說道:“是我思慮不周,教公子見笑了。”許多的道理記在書中、念在口中,卻從不曾有過深刻體會,直到下了山,經歷過這許多紛紛擾擾,才終於能窺得一點門道。或許正應了那句話,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
“所以,”龍溟笑道,意有所指地說道,“你也不必爲太微道長憂心,世間此消彼長,說不得準的,總有一日他亦會迎來轉機。”
凌波卻不可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啞然失笑:“想不到公子還有鐵口直斷的本事。”心念一動,又道,“不過,太微道長竟也有類似言語。他還說,他早已算得唐公子身有反骨,半生坎坷,半生富貴,得之於情義,也失之於情義。”
聽這說的有鼻子有眼的,龍溟不禁挑眉,沉吟道:“相術讖緯……真的靈驗嗎?”
凌波搖頭:“我也不知,流傳於世間的真真假假,多半還是騙人的多一些吧?可是,但凡蜀山典籍上記載過的預言,從未有失算過。”
龍溟十分訝異:“從未失算?”
凌波答得肯定:“是的,從未。只不過蜀山極少爲之罷了。但僅僅如此,也足以使歷朝歷代的掌權者既敬且畏。”
龍溟點點頭:“可想而知。”預言讖緯之類,若是有利於己的也就罷了,若是壞的……誰也不樂意用自己的悲劇來證明蜀山的神準吧?
“據說還有川蜀官員冒用蜀山之名向天子獻天書祥瑞。”凌波無奈笑道,不過蜀山也不是好欺的,敢這樣做的人,結局都不會太好看。
“聽你這麼說,我還真有些好奇了。”龍溟撫顎沉思,不由想到,蜀山的預言既然有如此權威,那他們豈不是可以通過預言讖緯來左右時局?這樣一個無法掌控的因素,無怪乎不討掌權者們的歡喜了,“說起來,百十年前曾有位割據一方的軍閥欲率兵攻克蜀山,莫非……便是相術讖緯惹來的禍端?”
凌波尷尬一笑:“是的。”這次大軍壓境最後的結局是全軍覆沒,恐怕誰都沒想到那預言應驗的這麼快。
龍溟也想到了一處去,攤了攤手:“因果循環,世人又能算得幾分?罷了,與其信天命,不如靠自己。”
“公子……當真與衆不同。”凌波有些驚訝,畢竟,“天命難違”乃是世人公認,不然也就不會有那麼多香火旺盛的寺觀、那麼多求神問卜的善男信女。
龍溟正要說話,只聽牆外突然響起打更的聲音,兩人吃了一驚,回過神來時都忘了先前想說些什麼,不由得相顧失笑。
龍溟聳聳肩:“看來,‘天命’的意思是讓我們就此打住了。”
凌波也笑了,裝模作樣地一拱手:“‘天命難違’,凌波就此別過。”她隱隱覺得有些開心,雖然只有幾天,她卻覺得似乎很久沒有這樣肆無忌憚、天南海北地聊天。
看著她笑意瑩然的雙眼,龍溟知道自己已經成功打消了她的懷疑、平安過關了,比他設想的還要輕易,可心裡頭卻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看似尋常的片段,卻美好到不忍去碰觸,就如同夏末秋初的夜裡,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跳躍閃爍的月光,混合著空氣中桂子甜美的香氣,手掌抓不住,眼睛留不住,只能一直看、一直看,一瞬也不錯過,彷彿這樣就至少能夠永遠留住它,哪怕只是在記憶裡。
可那不過是空中樓閣而已,終究要煙消雲散。
龍溟不禁想到,或許‘天命難違’,確有幾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