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又到了十一月底，年關(guān)將近。

小民之家要勾著手指算算，家裡還有幾擔(dān)存谷？外頭還有多少積欠？借新還舊，夠不夠過一個年？能不能撐到來年的青黃不接？

大都城裡的皇帝陛下心裡也要打打算盤，這一年他的帝國有哪些得失。他的家業(yè)比一般的小民要龐大的多，需要盤算的事情當(dāng)然也多的多。這一年很不尋常，發(fā)生的事兒也太多了，眼巴前就有兩件事，一件好的，一件壞的。

先聽哪件？

好的先說吧，不然朕都沒心情聽壞的了。

肆虐兩淮的紅巾賊終於被官軍剿滅了，堵了半年多的運河終於通了，大都城裡的人們又有了漕運的補給，不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這怎麼說都是個大大的好消息吧！

壞的呢？

泉州的張鏑拿下了整個福建，閉關(guān)鎖國，大元更加奈何不了他了。這個名字讓皇帝忍不住顰眉，惱怒、憤恨而又無奈。張鏑坐大，絕非帝國之福啊，在小小的直沽楊村驛，此人就能將大元的腹心攪的一團糟，如今得了八閩千里之地、數(shù)百萬之衆(zhòng)，豈不是要翻到天上去？這確實是個大大的壞消息。

就在張鏑集中精力攻取福建的同時，中原紅巾陷入低谷，張弘範(fàn)一路從南貫通到北，把紅巾的勢力範(fàn)圍都打穿了。周黑炭、陸十千、瞿根無力正面爭鋒，各帶本部分散到各地山澤之間打起了遊擊。

北至山東、河南、河北，南至江淮、荊湖、兩浙都有紅巾的殘部在活動。

化整爲(wèi)零，除了是受元軍兵鋒的壓迫不得已而爲(wèi)之，同時也是受中興社的指令主動分散。所以與無組織的散兵遊勇有點差別，各支小部隊儘可能的以政治立場堅定、忠誠可靠的特派員直屬隊作爲(wèi)領(lǐng)導(dǎo)，保持中興社本部的影響力。小股部隊利用天時地利，耕戰(zhàn)結(jié)合，以發(fā)動羣衆(zhòng)建立根據(jù)地爲(wèi)主，遊擊作戰(zhàn)爲(wèi)輔，蟄伏等待本部大軍的反攻。

流竄于山間的羣盜是歷朝歷代都無法根除的頑癥，元廷並沒有將其當(dāng)成太致命的問題。至少看起來大火燎原式的紅巾叛亂算是被剿滅了，各地州縣都恢復(fù)了統(tǒng)治，開始嚴(yán)格管制，加緊搜捕紅巾的餘孽。

連遠(yuǎn)在浙東的餘姚縣也有動作，這裡應(yīng)該說基本沒有受到紅巾的波及，但地方官卻極爲(wèi)“勤謹(jǐn)”的要爲(wèi)國分憂，於縣境中設(shè)了幾十個卡口，以搜捕紅巾賊人的名義大肆的盤查過往百姓。

官吏們?nèi)绱朔e極，當(dāng)然不可能出於強烈的責(zé)任心，還不是因爲(wèi)這件事有利可圖。

一旦盤查到某人行囊充裕，那就污衊他是紅巾賊黨，不把身上的錢財搜刮罄盡是不會罷休的，接著一陣旁敲側(cè)擊，如果打聽得該人還富有家資，那麼一時就走不了了，難免要傾家蕩產(chǎn)拿錢來贖人才可。

這天，城外設(shè)卡的差吏又抓回來一個倒黴的傢伙，這人身材高大，但似乎挨的打不輕，走路一瘸一拐，被惡差役們用鐵鏈鎖住了手足，往縣衙大獄裡拖。這人身上溼透，彷彿剛從水裡撈上來，大冷的天，卻被脫得赤條條的，露出一身遒勁的肌肉。

幾個差役押著犯人在縣大牢門口碰到一個人，這些惡差役們一見他就立刻換了一副嘴臉，點頭哈腰的示好。此人乃是餘姚縣典史沈汝楷，正是差役們的頂頭上司，此時才巡獄出來。

“又抓了紅巾嫌犯？”沈汝楷對這種情況見慣不驚，隨口一問。

“回四老爺，正是個賊胚子，還會拳腳，抓他可費了不少力氣哩！”

“喔？還是個頑賊！”

沈汝楷一邊說一邊朝那“頑賊”打眼望去，那人也不閃不避看了過來，四目相對。

抓著的這個人雖然身上帶傷，面有病容，但目光炯炯有神，赤裸的上身看得出有一處處的疤痕，似乎都是陳年的刀劍舊傷，沈汝楷不動聲色，心裡卻暗贊好漢。

“既是個頑賊，說不定能問出點什麼，且先收押，不要拷打，給兩件乾爽衣服與他穿，不要凍死了，待本官回頭自來審訊！”

“是，全憑四老爺吩咐！”幾名官差異口同聲，不敢違逆典史老爺?shù)拿睢?

入夜，牢頭們停下一天的拷掠，縣衙大牢終於安靜下來。

昏暗的牢房裡，油燈如豆，沈汝楷低調(diào)的來到某一處囚室之中。

“是北方來的？”

“紅巾餘黨？”

“還是四明山賊人？”

一連幾個問題，都沒有得到任何答覆。

囚室裡就是白天碰到的那個高大的漢子，牢頭們按照吩咐不敢給這人難堪，已給他換了衣服，單獨關(guān)押。

只見他側(cè)過身子自顧自睡覺，彷彿壓根沒有聽到問話。但沈汝楷知道他早就醒了，這是個機警的人，從他踏入囚室門的那一刻，此人就已經(jīng)醒來，或者甚至壓根就沒睡過。

“不管是紅巾賊還是四明山賊，都是死罪！”

似乎死罪也未能嚇到這個人，還是那麼一動不動的躺著，沈汝楷更加確定此人不一般，說不定真是哪個山頭下來的好漢，流年不利被幾個小差役給抓了。

見裡頭的人並不答話，沈汝楷咳嗽一聲，便有兩名穿牢子服式的差役進來把那漢子架起往外拖。

走過幽深的通道，行經(jīng)牢門，沈汝楷取過牢頭手上的冊子，翻了翻，上頭一條條寫了某年月日某時某人因犯某事進來，又何時出去，這是縣獄的登記簿。沈汝楷找到當(dāng)日登記的某個名字，在後邊加了一條，“瘐斃”。

大獄裡是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充滿了各種上下其手的鬼把戲，就“瘐斃”兩個字，既可以害人，也可以救人。害人嘛，就用各種方式把人弄死，報一個“瘐斃”，就說犯人在牢裡急病死了，殺人無形，手腳做乾淨(jìng)了根本無從查證。救人也不難，報一個“瘐斃”，實則把人弄出去了，隔天找個無名屍讓仵作補個記錄就了事了，改名換姓繼續(xù)活的好好的。

這次沈汝楷費了周折，卻是要千方百計救下這個素昧平生的漢子。出了牢門就將這人解了枷鎖，再打發(fā)兩個牢子回去。

“不知好漢是哪裡人氏，尊姓大名，爲(wèi)何被差人抓來？”四下無人，沈汝楷和顏悅色，先開口詢問。

“那你呢？爲(wèi)何要救我？”被解救的漢子並不回答他的話，又抓又放，不免讓他有點戒備。

“因爲(wèi)不願看大好兒郎徒死而已！現(xiàn)在你大可放心了，這裡只有你我二人，要走要留全憑你自己！”

沈汝楷不僅僅是餘姚縣典史，還有一個不能公開的秘密身份，救人是一種使命。但牢裡那麼多人，想必還有不少被冤枉的，不可能一個個甄別解救，他看這漢子相貌非常，救下他似乎是出於一種直覺。

“在下王安節(jié)，救命之恩，來日再報！”那人鄭重的拱手稱謝，就要離去。

“好漢若信得過沈某，可往慶元城東茶莊找一位姓李的掌櫃，就說餘姚的陳員外要買三斤六兩龍鳳團茶，他自會告訴你怎麼做！”

“大恩不言謝，王某記住了，告辭！”

沈汝楷相信自己的直覺，但並不明確此人會不會按照自己說的去做，不管怎樣，就算結(jié)一段善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