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半個月了。”金雨古悶坐著想:“再這樣白吃白喝的我肯定會變成白癡了。”
正惆悵間,門口忽然出現一個少婦。金雨古慌忙站起來,喊了聲:“週二夫人!”
少婦冷冷地看著他說:“周夫人就周夫人。你加個二字是什麼意思?”
金雨古愣了愣,訕笑著說:“周夫人,你好!”
周夫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說:“跟我來,老爺要見你!”
“周老爺要見我?”金雨古愣愣地說:“他要見我幹什麼?”
周夫人眼裡閃過一道凌厲的光,冷笑著說:“你是在這兒白吃成白癡了嗎?”
金雨古似乎剛剛纔想起來他是來此給周老爺治病的,不禁尷尬地笑了笑,垂頭不語。
周夫人哼了一聲,轉身就走,金雨古只得跟著她走出了房門。
繞過亭臺樓閣,穿過雕樑畫棟,他們走到一間大房子門前。周夫人看著房門說:“進去吧!”說完轉身離開了。只剩金雨古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金雨古皺著眉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心裡不禁噗通噗通亂跳。他慢慢走到門前,輕輕推了一下,門就開了。
房裡光線昏暗,大白天的也像處在黑夜。金雨古站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忽然聽到一個蒼老而渾厚的聲音說:“把門關上!”
金雨古心裡咯噔一下,暗想:“如果此人就是周老爺的話,那他肯定還沒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他的聲音如此渾厚有力,不像是有病啊!”他順從地把門輕輕關上,那個蒼老的聲音又說:“把門拴上!”他只好又把門栓上了。
偌大的房間幾乎沒有一絲光線,像在深夜。金雨古盡力平復下劇烈跳動的心,隱隱看到一張大牀擺在屋子的另一頭。他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
“那兒有張椅子,坐下!”蒼老而渾厚的聲音又說。
金雨古的腳剛好碰到一張藤椅,本來很不想這麼任人驅使,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
“您是周老爺嗎?”金雨古乾咳了下,儘量控制顫抖的聲音說。
“你是江湖郎中?”老人反問。
“我是。”金雨古又幹咳了一聲,聲音平和地說。
“你是江湖郎中,我就是周老爺。反正快死了,我是誰已是無所謂了。”老人說。
金雨古心中奇怪地想:“聽他說話渾厚有力的,怎麼說自己快死了呢?”他輕輕嘆了口氣,說:“病入膏肓的人不應該老是想死的事情!”
周老爺忽然重重咳嗽了一下,**著說:“命在旦夕,不得不想!”等到喘息緩和了些,他嘆了口氣,又說:“看來你還懂點醫術啊!”
金雨古苦著臉笑了笑,搖搖頭說:“醫術二字對於我已是昨日黃花。”
周老爺艱難地坐起身,掙扎著把頭探向金雨古,瞪大昏黃的眼睛,說:“難道你也是所謂的江湖騙子?”
金雨古淡然一笑,搖搖頭說:“如果我真的是江湖騙子,唉,那我就不用爲醫學而辛苦,爲醫學而煩惱了。你不知道,我從十歲就跟師父學醫,如今已有四十個年頭了吧!唉,時間長了,我發現我不知道爲什麼要做郎中,就像不知道爲什麼而活一樣。”
牀那邊半天沒有聲音,周老爺似乎又躺下了。金雨古只聽到沉重的嘆息,還有極力壓制著的悶聲咳嗽。
周老爺忽然又奮力坐起,掙扎撐著自己的身體,聲音沙啞而渾厚地說:“你過來,讓我瞧瞧!”
金雨古心裡納悶:“我是來給他瞧病的,他要瞧我做什麼?”但他還是順從地起身走到牀邊,周老爺瞪大昏黃而微微發亮的眼睛,慢慢靠在牀頭,彷彿在自言自語:“你像個從夢裡走出來的人。”
金雨古呆呆地站在牀邊,摳著腦袋說:“夢裡走出來的人?”他不禁納悶:“這老頭子不會是在夢遊吧?”
周老爺忽然又坐起身,迅速抓住金雨古的手臂,咬著牙,似乎很痛苦地說:“你就是我最近經常夢見的那個郎中!”
金雨古覺得手臂有些發麻,但已經被周老爺的話震驚得忘了掙脫。他緊緊皺起眉頭說:“我是郎中沒錯!但你怎麼可能夢見我呢?我肯定沒見過你,你也肯定沒見過我吧!”
周老爺放鬆了點握緊的手,藉著微弱的光線仔細打量了金雨古足足一盞茶功夫。金雨古被看得有些不安,又有些煩躁,說:“周老爺,你還是讓我給你瞧病要緊啊!不然我來這兒幹嘛來了?”他苦笑著想:“難道我是來陪你這個病得瘋瘋癲癲的老頭子胡說八道的嗎?”
周老爺又重重咳嗽了幾下,喘息著說:“其實我也是個江湖郎中。我叫周同安。”
“周同安!”金雨古奮力甩開了周老爺的手,不禁大聲喊叫:“你不會是江湖傳說中的‘氣死閻王’醫聖周同安吧!”
周老爺面容平靜地點點頭說:“想不到幾十年不行醫了,還有江湖後輩記得我的虛名。”
金雨古忽然迅速抓住周老爺蒼老的手,仔細摸了足足一盞茶功夫,周老爺微笑看著他說:“我這像麻布一樣粗糙的老手有什麼好摸的?”
金雨古瞪大眼睛,用力搖搖頭,說:“果然是‘氣死閻王’醫聖周同安,只有你的手纔像鐵一樣堅硬而冰冷,就像死人的手!”他臉上露出敬仰而畏懼的神情。
周老爺面如寒霜,冷冷地說:“既然你看出來了,我必須叮囑你一件事!”
金雨古茫然望著他說:“什麼事?”
周老爺露出一絲苦笑,嘆了口氣,說:“我家裡的人,甚至跟我同牀共枕幾十年的夫人也不知道我就是所謂的‘氣死閻王’,你千萬不要告訴他們,也不要告訴其他任何人。”他又恢復面如寒霜的表情。
金雨古緩緩鬆開他的手,認真地看著他說:“好!您老人家相當於我們醫學界的祖師,祖師說的話,弟子不敢不遵從。”他沉吟了一會兒,皺起眉頭說:“可您醫術早已登峰造極,爲什麼得了不治之癥,病入膏肓,卻不自治呢?還找什麼不入流的江湖郎中?”
周老爺也微微皺眉,嘆了口氣,說:“我一生行醫,救活的人不少,可醫死的人比救的人多得多。唉,現在是報應來了,我也不知道我得了什麼病,也不想知道。”
金雨古的眉頭擰成了一團,抿了抿嘴脣,說:“既然您無心治病,找我來又所爲何事?”
周老爺哈哈一笑,這一笑又引起劇烈而沉重的咳嗽。他咳得幾乎背過氣去,好不容易纔緩過來,喘息著說:“我在等有緣之人。”
“有緣之人?”金雨古愣愣地重複他的話。
周老爺沒有答言,轉身從枕頭下艱難地抱出一個木箱,像是費盡了渾身力氣,劇烈地喘息著說:“這個箱子裡裝的是江湖上人人踏破鐵鞋無覓處,日思夜想,窮追不捨,比錢還珍貴的東西。”
金雨古不由自主地更挨近了點,瞪大眼睛看著木箱說:“這裡邊裝的是……”
“閉幽苓。”周老爺一字一頓地說出這三個字。
金雨古身體劇烈地一震,像是忽然被雷劈了一下,話不成話地說:“長……長生不老藥,閉……閉幽苓!”
周老爺慢慢靠在牀頭,微笑不語。
金雨古低著頭沉吟了一會兒,說:“既然你不想治病,那找我來幹嘛?”他說話的口氣像是已經預料到了回答。
周老爺從懷裡摸出一把小巧的鑰匙,把箱子打開。金雨古不由自主地挨近去看,可光線實在太暗,根本看不清箱子裡裝的什麼。
周老爺擡頭望著金雨古,沉聲說:“人人都想永遠活下去,卻不知道爲什麼活。你覺得這閉幽苓要是落到壞人手中,會發生什麼事?”
金雨古皺著眉頭想了想,說:“其實你死了,閉幽苓落入誰手都跟你沒一點關係了。”
周老爺微微一笑,點點頭說:“想不到你想的跟我一樣!如果你說出什麼大義凜然的空話,我肯定不會把它交給你!”
金雨古低頭沉吟了一會兒,說:“閉幽苓可以讓人長生不老,而且能治百病。爲什麼你不自己用呢?”
周老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嘆了口氣,說:“我跟你一樣,找不到理由繼續活下去了。”
金雨古微微皺眉,點點頭說:“浮生若夢。對人生癡迷,就是對夢癡迷,終究夢醒一場空啊!”
周老爺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微笑著說:“看來你定不會負我所託。”
“你要我拿這閉幽苓怎麼辦?”金雨古沉默了片刻,皺著眉頭說。
周老爺哈哈一笑,說:“只要你不吃了它,想怎麼樣都行!”
金雨古愣愣地看著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白他只不過是在開玩笑。
果然,周老爺很快變得嚴肅,慢慢把箱子重新鎖上後,面無表情地看著金雨古說:“其實……”
門外忽然傳來尖利的呵斥聲:“周老賊,你騙了我四十年了,現在居然把這麼珍貴的東西交給外人也不給我!”
金雨古慌張地回頭看了一眼門,顫聲說:“這是誰在罵你?”
周老爺淡然一笑,說:“我的原配夫人。”
“你夫人爲什麼這麼罵你?”金雨古顧不上壓低聲音,激動地說。
“因爲我撒了個謊。”周老爺依舊淡然笑著說。
門外又傳來另一個尖利的聲音:“哼,他也騙了我十幾年,還騙我給他生了雜種!告訴你,你的寶貝少爺不是你的親生骨肉,哈哈……”
“這是……”金雨古還沒等周老爺回答就自己聽出來這是週二夫人的聲音。
周老爺臉上閃過一絲痛苦和惋惜的神情,但很快恢復淡然,笑著說:“命在旦夕,人世間的一切對於我已是夢中繁華。”
他深深嘆了口氣,接著說:“我是撒了謊,沒告訴他們我是所謂醫聖,沒有什麼長生不老藥閉幽苓。可他們不知道從哪兒聽到的秘密,他們都想長生不老,尤其是我的原配,可這世上有誰不想長生不老呢?我也不能過多怪責。唉,說謊只是爲了讓事情變得簡單。如果讓更多人知道世上有這種神藥,不知道會害死多少人。到時候它沒起到長生不老的作用,反而讓更多人英年早逝。你說,若是你有一百萬兩銀子,當你快死了時,你願意用這一百萬兩換一年的壽命嗎?”
金雨古愣了愣,正想說話,周老爺重重咳嗽了一聲,說:“若是你有絕世武功,當你身受重傷,快死了時,你會不會爲了得到閉幽苓而殺人?”
金雨古搖搖頭,語氣堅定地說:“我是個郎中,我不會殺人,只會救人。”
門外的呵斥聲此起彼伏,周老爺的大夫人罵完,二夫人又接著罵,可誰也不敢輕易闖進。金雨古正納悶:“她們不可能是獨自來的,肯定帶著大幫人馬,周老爺病入膏肓,我手無縛雞之力,他們爲什麼不直接闖進來奪取閉幽苓呢?”
周老爺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微笑著說:“他們不敢隨便進來的,他們以爲我沒有病到殺不了人的地步!”
“殺人?”金雨古瞪大眼睛看著他說:“你會武功?”
周老爺冷笑著說:“我不懂什麼高深的武功,也不會什麼莫測的醫術。我的武功是殺人的武功,我的醫術是救人的醫術。”
金雨古臉上露出恐懼的表情,不由自主地退後幾步,愣了很久才沉聲說:“難道江湖上傳說的你的外號‘氣死閻王’不是因爲救人而得來的,而是因爲殺人?”
周老爺臉上像忽然蒙了一層白霜,聲音也像寒冰碰撞地說:“其實我的外號‘氣死閻王’醫聖是兩個意義完全不同的外號。‘氣死閻王’是因我殺人太多,醫聖是因我救人也不少。作爲殺手,同時也是醫者,有一種好處就是跟閻王爺一樣可以決定人的生死。”
金雨古的頭上冒出豆大的冷汗,不由得又退後幾步,心裡噗通噗通亂跳著想:“沒人可以決定其他人的生死!”
周老爺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冷笑著說:“你不用害怕。我殺的沒一個是不該死的,我救的沒一個是該死的。”
金雨古咬著牙沉吟了一會兒,顫聲說:“你爲什麼既當殺手,又當醫生?”
周老爺淡然一笑,面無表情地說:“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爲什麼,連活著都不知道是爲什麼,爲什麼還要問什麼爲什麼呢?”
“難道這閉幽苓也是你殺人搶來的嗎?”金雨古喘著粗氣說,不知道是因爲緊張而喘氣,還是因爲莫名的恐懼。
“誰叫它在不該擁有它的人手裡呢?我只是想讓它的存在變得更有價值!閉幽苓不應該作爲長生不老藥而存在,而應該用來治病救人。”
金雨古冷汗涔涔,一時不知道說什麼。門外叫聲更響,一把利劍忽然穿過門縫插進來。金雨古嚇了一大跳。
周老爺重重咳嗽了幾下,嘴裡噴出鮮血,聲嘶力竭地說:“快,快拿著這個木箱從牆後的密道逃走!要把這藥用來救治聖賢俠義之人!反正閉幽苓絕不能落入我兩個心狠手辣的夫人手中!”
金雨古愣了片刻,忽然鬼使神差地迅速跑到牀邊,雙手像搶奪一般抱起木箱就跑,回頭跑了一圈又一圈。周老爺忍不住哈哈大笑,同時伸手在牀頭的某處機關按了下,門對面的一道牆忽然開了。金雨古像一隻被人追打的老鼠一樣抱著箱子飛速鑽了出去,牆又緩緩關閉。
門在同一時間嘭地一聲巨響被人打開,兩扇門飛出,撞在牆上,成了碎片。周府大小兩位夫人像門神一樣威風凜凜,冷麪如霜地站在門前。
周老爺似乎被忽然而來的光線照得睜不開眼,剛瞇起眼睛又噴出一大口鮮血。
“兩位夫人倒是很在意我的生死啊,帶這麼多人來探望我。哈哈哈哈哈……可惜,誰也留不住我。”周老爺抹了抹嘴邊的血,彷彿十分開心地說。
周大夫人冷笑一聲,說:“你知道我是誰?她是誰?”她指著週二夫人。
周老爺似乎變得疲憊不堪,靠在牀頭,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我最近才知道你們是天魔教的堂主,嫁給我只是爲了得到閉幽苓給你們教主連珠公子。可對於我,誰是誰已經不重要了。臨死之前我才發現,我剛剛從夢裡走出來,而你們仍在做夢。”
“氣死閻王,你現在該去見見閻王了!”週二夫人話音未落,持劍飛身躍至牀邊,使出變換莫測的劍法,招招致命。周老爺微笑著一動不動,彷彿坐以待斃。
周大夫人忽然厲聲說:“住手!先問清閉幽苓在哪兒。咦,那個江湖騙子去哪兒了?”
周老爺仍舊微笑著說:“他在哪兒,閉幽苓就在哪兒。”
“他在哪兒?”週二夫人把劍橫在周老爺的咽喉,厲聲說。
周老爺重重咳嗽了一聲,把血噴到劍上,冷冷地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你們跟你們的連大教主繼續做夢去吧!哈哈哈哈哈……”笑聲未絕,他忽然迅速向前伸長了脖頸,週二夫人來不及撤劍,劍已洞穿他的咽喉。
周老爺仰頭沙啞地狂笑幾聲,噴出幾口鮮血就一命嗚呼,倒在了牀上。
周大夫人飛身上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怒目圓睜地說:“哼,這麼死太便宜他了!無論如何,必要找到那個江湖騙子!找到閉幽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