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馬叔經常和劉曉飛見面。他給他端來色香味絕佳的飯菜,甚至弄來熱氣騰騰的火鍋,跟劉曉飛喝酒聊天。如此無微不至的關心,讓劉曉飛偶爾覺得那是真的。
但他內心明瞭,這一切不過是做戲。人爲財死。就算是仇人,爲了錢也能當面稱兄道弟。他經歷的人事雖不多,但早已參透茫茫人心的險惡。人心像大海一樣深不可測,看上去很美,其實誰都清楚,陽光照耀下的最深處是黑暗。淤泥氾濫地隱藏著,如果你靠近它,聞到一絲它的氣味,你就會噁心得吐出來。
馬叔時常掐著手指計算日子,他有時候像做賊般匆匆跑來看一眼劉曉飛,又慌忙走回大廳。他把那些賴在這兒打牌的人都趕走了,雖然那些人給他賺了不少錢,但那都是小錢。大魚正釣在鉤上,哪裡還有心思管小魚?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七天。第七天半夜十二點,馬叔盯著手錶的秒針,分針,時針,心跳彷彿跟那種節奏一樣放慢了。他緊張得手心出汗,害怕去找老頭,又渴望知道結果。
“萬一不匹配呢?”十二點剛過,馬叔心跳加速了。“不,不可能,我剛爬上萬丈高樓,摔下來就是死啊!要是不匹配我就去跳樓!”他一時間真的下定了這個決心。
秒針催著分針,分針催著時針。馬叔感覺自己快要瘋了。他跳下牀,飛一般衝出門,來到劉曉飛門前,狠狠敲響。半天門纔開,劉曉飛皺著眉,瞇眼看著馬叔,說:“你要幹嘛?”
馬叔抓住劉曉飛的胳膊,聲音顫抖地說:“走,我們發財去!”
“發什麼財?”劉曉飛完全不懂。
馬叔睜大昏黃的眼睛,像瘋子一樣看著他,“發財呀!你賣掉腎,我會萬分感謝你的!”
劉曉飛淡然笑道:“萬分感謝?十分是一毛錢,一百分一塊,萬分就是一百塊錢。你只謝我一百塊錢哪?”馬叔眼睛都急得發紅,手抓得更緊,“你這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一百塊?老子分你一百萬!”他說的是真心話。
劉曉飛漠然地說:“我要那麼多錢幹嘛?再說,上哪兒弄一百萬去?”馬叔貪婪而癡呆地盯著劉曉飛的腹部,柔柔地說:“是兩百萬哪!”
他們來到老頭的房間,房間裡多了一位穿白衣服的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老頭笑著介紹:“這是吳醫生,他是周先生的私人醫生。”吳醫生微笑著向他們點了點頭。
馬叔也朝他點首笑著。他想問周先生是誰。吳醫生看出他的疑惑,“需要換腎的就是周先生。”馬叔又想問,吳醫生又說:“好消息。”
老頭重重拍了下馬叔的肩膀,笑著說:“好消息就是,腎型配上了!”馬叔愣住了一會兒,突然抱起劉曉飛大笑著說:“太好了,太好了,咱們發財了!”劉曉飛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只冷冷地說:“那趕快取吧!”
吳醫生從房間的暗處提出一個皮箱,放在桌上打開,裡面整整齊齊地碼著厚厚的百元大鈔。他笑著說:“你看,我把酬金都帶來了。周先生講的是誠信。”馬叔口水都快流出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劉曉飛發現房間門口有幾個人影晃動,他冷笑著想:“難道還怕我跑了嗎?”他大聲對他們說:“等了這麼久,那就別囉嗦啦!”吳醫生點點頭說:“對,我就是來協助孔醫生取腎的!”孔醫生就是老頭。
他們把馬叔驅出門外,讓劉曉飛躺在一個用布簾圍著的手術檯上。吳醫生正要給劉曉飛打麻藥,劉曉飛搖搖頭說:“別打了,快點取完我好走!”吳醫生看了看孔醫生,孔醫生戴著口罩,眼睛瞇成縫說:“不打麻藥,那還不得疼死?”吳醫生說:“對啊!這可是大手術。”
劉曉飛不耐煩地嚷道:“我說別打就別打!”吳醫生和孔醫生怔住了。過了一會兒,他們點頭說:“既然這樣,那隨便你!”
手術刀切開劉曉飛的腹部,血流了出來,劉曉飛也盯著自己的腹部。吳醫生把劉曉飛的腎臟拿在手裡,用刀慢慢割斷連著的血管。孔醫生幾乎沒有動手,他靜靜觀察劉曉飛,劉曉飛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腹部,一動不動。孔醫生輕輕說了句,“神人吶!”吳醫生正將取出的腎放進小冰箱,擡頭看著孔醫生,笑著說:“這種手術我做過好幾次了,算不得神!”
孔醫生冷汗都出來了,指著劉曉飛結結巴巴地說:“他……沒動。”吳醫生也疑惑地看向劉曉飛,發現他正微笑地看著他。
“我……給你縫合!”吳醫生聲音朦朧。
縫好了後,劉曉飛坐起來,說:“我可以走了嗎?”
孔醫生點點頭說:“你可以走了。”
劉曉飛下牀,赤著腳走到簾子門口,打開。馬叔正坐在桌邊翻看著皮箱裡的錢。他擡頭看見劉曉飛,怔怔地說:“完事了?”他看看手錶,疑惑道:“只過了半個小時呀!”劉曉飛冷冷地說:“我沒打麻藥。”
他徑直走出房門,馬叔跟著跑了過去,拉住劉曉飛,說:“不可能,你根本沒取!”劉曉飛扒起衣服給他看,腹部左側有道十公分的口子,口子裡還微微沁出血珠。馬叔張著嘴,半天才說:“可不,這麼大的口子!”他抹了把頭上的冷汗。
劉曉飛淡漠地說:“鬆開吧!我要走了。”馬叔慢慢鬆開手,好像想起來什麼,拍了腦門一下,笑著說:“可不,你要走了,我得把錢給你呀!”說著他又拉起劉曉飛胳膊,把他拉倒桌旁,指著皮箱說:“你看,我已經把我那份取出來了,剩下這一百萬你拿走吧,箱子你拿著方便點!”馬叔懇切地望著劉曉飛,又說:“腎是你的,錢是我們的,我說到做到!”他拍拍胸脯說。
劉曉飛面無血色,淡淡地說:“是不是拿了錢我就能走了?”馬叔舒了一口氣,說:“好吧,算我混蛋,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做這種缺德事了!”
劉曉飛提著皮箱走在人流穿梭的大街上,
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街邊賣燒烤的攤子冒出濃濃的黑煙,他已經十多天沒吃飯了。可他不覺得餓,肚子卻咕嚕咕嚕抗議著。
他想:“還是吃點吧!”他來到燒烤攤前,燒烤攤小販熱情地說:“老鄉,吃點啥?這裡有烤魷魚,烤雞腿,烤香腸!”劉曉飛指著雞腿說:“來兩個吧!”
“要不要辣椒?”
“隨便。”
黑煙騰騰冒起,薰得劉曉飛眼睛都睜不開。
小販用籤子插入雞腿遞給劉曉飛,劉曉飛接過來啃了一口,小販笑著說:“好吃吧?”劉曉飛咀嚼著,一點味道也嘗不出。
“呃……好!”他假裝嚐出味道。
兩根雞腿像木渣一樣在劉曉飛的嘴裡翻來覆去,終於吞下了。他問小販:“多少錢?”小販豎起右手的食指說:“十塊!”
劉曉飛渾身上下摸索著,這時他穿的是馬叔送給他的衣服,看起來十分得體。他的頭髮鬍子也讓馬叔給剪得整整齊齊。小販微笑看著他翻口袋,直到所有口袋都掏出,一分錢也沒找到。小販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帶著點鄙夷的口氣說:“小兄弟,別開玩笑了,我這是小本生意!”劉曉飛頭上出汗,歉然地看著小販說:“真對不起,我沒帶錢。”
小販顯得有些激動了,說:“不會吧,看你穿的這麼體面,不至於十塊錢都沒有!”劉曉飛急得汗如雨下,旁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他紅著臉對小販說:“要不,我把這件衣服給你?”小販看了看衆人,歪著嘴笑道:“我要你的衣服幹嘛?你的衣服還沒你的箱子看起來值錢呢!”
劉曉飛驟然舒展了眉頭,俯視著手裡的箱子,笑道:“對了!箱子!”他蹲下身把箱子放在地上,所有人都盯著箱子看。他打開箱子,所有人眼睛都瞪大了,同時哇了一聲,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小販說不出話,攤上烤著的香腸燒焦了,散發一陣刺鼻的氣味。圍觀的人紛紛捂住鼻子。
劉曉飛從一紮鈔票裡抽出一張,把箱子關了提在手裡。他把錢遞給驚呆了的小販,微笑說:“不用找了!”說著他轉身走了,人羣迅速給他讓道。走出不遠,忽然聽到身後小販大聲叫起來:“是真錢!是真錢!”人羣紛紛望向劉曉飛,劉曉飛頭也不回。
街上擠滿了各種攤位,都是無店經營,搭個帳篷,小販們坐在攤前熱情招呼來來去去的陌生人。很少人駐足。有店面的商鋪裝潢精緻,售貨員閒散地趴在櫃檯上聊天。他們也向他招手,他茫然地搖搖頭。
“都是陌生人。無論到哪裡,都只有我一個人。”他沮喪著想,“這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嗎?有什麼好抱怨的?一切都是自找的。不管有什麼痛苦,都是自找的!”他痛苦的是不知道自己在痛苦什麼。
“到鄉下去吧,城市裡太混亂了。也許我該回家看看,現在不是有錢了嗎?”他微笑著想。
劉曉飛漫無目的地走到一個公交站臺,數十人等在那裡。劉曉飛呆呆地看著公交路線圖。
車開過來了,人羣紛紛往前門後門擠,一個要下車的乘客剛伸出一隻腳到車門外,又被凌空擠回了車內。
那個乘客努力往外面掙扎,但是上車的人越來越多,他雙腳離地又被架回了車裡。車門關上,開走了。
公交站只剩兩三個人。劉曉飛微笑著想:“還是坐人少點的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