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無聲的山谷裡,一人一猴相隔數米。人呆坐巖石之間,猴在潭水邊四處徘徊。
不知情的人看到這樣的情景,肯定會以爲是人在遛猴呢!
可誰有心情大白天的跑到這鳥獸絕跡,荒無人煙的空寂深山老谷中來遛猴呢!劉曉飛在剛剛離家出走的時候能想到某一天他會經歷此時此景嗎?做夢也沒夢到過吧!
“唉,命運就是這麼奇妙。連想都沒想過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想都沒想過的人,或者這隻莫名其妙的猴,會讓我遇見?!眲燥w暗想著,不禁覺得好笑,看著那隻傻呆呆徘徊的猿猴,忽然覺得它有點可愛。
他默默地想:“這世界上還是有很多可愛的東西的。只是我從沒以現在曠達的心境來看待。生命短暫,一個人一輩子會看到很多人,很多東西,遇到很多事情,發生很多感情,可到最後連自己也沒看清。其實,最陌生的人永遠都是自己?!?
劉曉飛看著猿猴,心想:“它有沒有頭腦?它有沒有思緒?一個人看另一個人時都看不出他的思緒,更何況一隻猴呢?真是可笑,我是不是一個人呆得太久了,怎麼總喜歡胡思亂想?唉,我現在不也是一個人呆著嗎?”
他感到跟猴呆在一起,和跟人呆在一起一點區別也沒有。同樣無法交流,無法理解。孤獨就像一件隱形衣,別人從沒見過他,不知道世上有他。他像一陣細風吹過世間,除了幾片枯葉,幾根小草,什麼也沒驚動。
孤獨如他,總以爲別人都過得很開心,只有他一人不開心,這就是他永遠不開心的原因。
山谷風起,深潭水面的薄冰淅瀝瀝地融化了。劉曉飛擡頭望天,天上落下幾滴雨,雨滴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轉眼就變成了傾盆大雨。猿猴尖叫一聲,朝劉曉飛跑了過來。劉曉飛慌忙站起身,伸出手掌,做好準備迎敵。
猿猴衝到他面前,並未襲擊,而是猛然躍起,跳過劉曉飛的頭頂,飛身鑽入巖石後的一個山洞。劉曉飛慌忙轉身,怕它從後面攻擊,可只看到黑漆漆的洞口隱約透出兩點綠光。他知道那是猿猴的雙眼。
猿猴伸出毛手,做了個讓他也進洞的手勢。劉曉飛被大雨淋得溼透,又冷得渾身發抖。他猶豫了一會兒,忽然腳下生風,飛身也鑽入了高於巖石一丈的山洞。
人猴共處狹小的洞窟。劉曉飛仍然全身冷得發抖,靜靜坐下運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警惕著猿猴的突然襲擊。他呼出的白氣噴到猿猴臉上,它呼出的白氣也噴到劉曉飛臉上。他們之間只有一拳之隔,輕舉妄動就能觸及各自的身體。
劉曉飛感覺身體暖和了些,雙眼死死盯著猿猴。猿猴卻漫不經心地瞧著洞外的水簾。大雨嘩啦啦落下,在山壁上形成一股股白色的水簾。遠看就像在整個山壁蓋了一層白紗。
劉曉飛心想:“我要是驟然出手,它絕不可能躲得開!”他對於他的武功有這樣的信心。
猿猴似乎故意在迴避劉曉飛的目光,他盯得越緊,它越發有些不安,時時挪動身體遠離他。
有一刻,猿猴甚至轉過身背對著劉曉飛。劉曉飛心下一狠,微微擡起手掌,全身功力凝聚在手臂,忽然快似閃電般往它背上打去。
劉曉飛手掌剛剛重擊在猿猴毛茸茸的後背,猿猴狂叫一聲,迅速轉過來。劉曉飛還沒看清它是出手還是出腳,胸口就捱上了一拳。
這一拳打得一點也不重,劉曉飛身體連晃都沒晃,只感到胸口微微疼痛而已。他含笑看著倒在石壁上已神智昏迷的猿猴,不禁後怕:“如果剛纔我猶豫一秒,或者慢了一秒。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它反應太快了,好似背後也長了眼睛一樣!”
劉曉飛喘了口氣,終於放下心。他靠近猿猴,發現它已奄奄一息,棕色發亮的眼睛慢慢變得昏暗渙散,張開的嘴裡流出一股鮮血。
劉曉飛不禁愣住,心裡噗通亂跳著想:“要是在平地或者山壁,我能不能輕易就把它打死呢?”
他坐在它身邊,驚疑不定地想:“我這算不算趁猴之危呢?它完全沒有防備我!”他沉吟了一會兒,又想:“哼,猴就是猴,永遠沒有人機靈,我這也算是以智取勝吧!”
猿猴微微起伏的胸脯已經沒有動靜了,山谷,山洞都寂靜得像一座墳墓。劉曉飛盯著死猿猴看了一會兒,飛身躍出山洞。
大雨漸停,山谷裡的一切都被沖刷得青翠欲滴,空氣也變得溫和,彷彿突然換了季節。潭水漫至巖石底部。猿猴剛剛徘徊過的岸邊早已被水淹沒。
劉曉飛站在巖石上,舉頭仰望絕壁,發現有一處耷拉下來幾條藤蔓。他欣喜若狂,施展絕頂輕功輕雲度雁,飛身躍起,手剛好抓住藤蔓。
他頓了頓,手攀青藤,腳踩山壁,像一隻壁虎迅速遊移而上。
劉曉飛邊爬邊往上看,尋找著那個可能藏著何音紅的山洞。他驚喜地發現,這條藤蔓的盡處正是一個山洞,可能就是可能藏著何音紅的山洞。他加快速度爬到了那個絕壁之上的洞口,手扒在洞內的地面上,使勁翻了進去。
燦爛的陽光照進這如同墳墓一樣黯淡空寂的山洞,卻照不亮裡面的東西。劉曉飛側身讓更多的陽光照進,終於照出一個異樣的東西。
“白衣!”劉曉飛驚喜欲狂,不禁喊了出來?!安唬瑑杉滓??兩個人?兩個女人!”劉曉飛發現眼前有兩個身穿古裝的白衣女人躺在地上。
他疑惑地想:“一個肯定是何音紅,另一個呢?”他慢慢走到其中一人身邊蹲下,抱起她的身體,藉著陽光仔細一看,正是何音紅。
何音紅似乎剛剛被他驚醒,微弱睜開黯淡血紅的眼睛看著他,沙啞地說:“你殺了它嗎?”劉曉飛點點頭。
何音紅蒼白的臉突然泛起異樣的紅暈,似乎使出全身力氣才勉強笑了笑,說:“好了,現在,你把她也殺了吧!”她用顫抖著的手指指向一步之遙的另一個躺著的女人。
劉曉飛微微擡起眼睛看了那個人一眼,搖了搖頭,說:“不行,我怎麼能又趁人之危呢?何況你原來只要我殺那隻猿猴,現在怎麼又要我殺人?難道你說話不算話?”
何音紅虛弱黯淡的眼睛露出兇光,冷冷地說:“你不殺她,我就不告訴你劉曉雲的下落!”
劉曉飛深沉地看著何音紅,心裡不斷變換主意。何音紅放大了點聲音說:“快做決定!不然我隨時都會死,到時候你永遠也找不到她了!”
劉曉飛緩緩放下何音紅,站起身走到那個女人身邊蹲下。他擡起手掌,何音紅側目而視,昏暗的眼珠發出了亮光。
那個女人一動不動,完全沒察覺死亡只離她一步之遙,一秒之近。劉曉飛手掌變拳,決定使狠勁讓她就這樣沒有意識地死去。
他手臂生風,驟然落下之時,那個女人忽然睜開了眼,很亮的眼。劉曉飛不禁停住拳頭,愣愣地看著她。
“你是誰?我在哪兒?”她說話了。
劉曉飛瞪大眼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吃吃地說:“我……你!”
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劉曉雲!”劉曉飛脫口而出這個名字。
“劉曉雲?”女人疑惑地說:“你叫劉曉雲?”
劉曉飛激動得渾身發抖,一把抱住她,眼含熱淚,哽咽著說:“曉雲,我終於找到你了!”
女人使勁推開他,厲聲說:“我不是劉曉雲!我叫何婉紅!”
劉曉飛長大嘴巴,說不出話,心裡默唸著:“何婉紅?何婉紅是誰?”他明明認出眼前這個美麗動人的女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劉曉雲,就算她化成灰煙他也能認出來。
何音紅忽然哈哈大笑,咳嗽了幾聲,說:“她就是連珠公子的老相好,我的親妹妹!哈哈哈哈哈……”笑聲減弱,被嘴裡涌出的鮮血淹沒了。
劉曉飛轉頭驚訝地看著何音紅,何音紅睜大慢慢渙散神采的眼睛,喘息著說:“你那天昏倒在山谷,我看見那隻老母猴帶走了我妹妹。那老母猴是連珠公子的師父猿靈宗師的配偶,我妹妹就是你要找的什麼劉曉雲!哈哈哈哈哈……”
劉曉飛感覺身體像被抽空了,腦袋也空空如也。他站起來,望著洞外的豔陽,恍惚地想:“劉曉雲不是劉曉雲,那只是她瘋癲時我給她取的名字。她真名叫何婉紅,是何音紅的親妹妹,而且,她是連珠公子的老相好!”
“連珠公子的老相好”這句話在他的腦海裡不斷迴盪。他像瘋子一樣轉身呆呆看著忽然陌生的劉曉雲。
“你叫何婉紅?”劉曉飛傻傻地問。
“對啊,我叫何婉紅。我叫這個名字都六百多年了?!焙瓮窦t認真地說。她全無閃躲的眼光灼痛了劉曉飛的心扉,他覺得心都快熔化,消失了。
“姐姐,你怎麼了?”何婉紅忽然爬起來奔向何音紅,她抱著何音紅,眼淚流到了衣襟上也顧不得擦。何音紅睜著無神的眼睛,說話已經沒有了意識:“好……妹妹,你原諒我嗎?”
何婉紅哭泣著說:“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你!”何音紅短短說了一句:“那就好了。”她閉上流出淚水的眼睛,呼吸也停止了。
山洞裡恢復了寂靜,也恢復了黯淡,又像一座無人的墳墓了。墳墓裡本來就不該有人,有人也只是死人,死人不算人,跟黃土沒有半點區別。
劉曉飛冷笑一聲,看著何音紅說:“她這是多行不義必自斃!”何婉紅突然飛身躍起,一掌向他打來。劉曉飛一動不動,閉上眼睛絕望地想:“讓她打死我吧!這裡是無人之地,正好做我的葬身之地。”
何婉紅的手掌停在劉曉飛的胸口,掌風吹開了他的衣襟。他感到臉上也被風颳得生疼,驚訝地想:“不愧是連珠公子的老相好,天魔教教主何音紅的親妹妹呢,武功這麼高強!”
他忽然聽到何婉紅驚叫了一聲,說:“你……你中了寒冰掌!”劉曉飛睜開眼睛,低頭看自己敞開的胸口,胸口上有道紅色的掌印。
在陽光下看,這道掌印紅如鮮血淋漓,觸目驚心。而且,掌形碩大,幾乎覆蓋整個胸口,不似人的手掌,更像是猿猴的手掌。
劉曉飛不以爲意地笑了笑,說:“沒事,我一點都不痛!”
何婉紅冷笑著說:“寒冰掌乃我師母猿靈師尊的絕學,連我師父猿靈宗師也不會。而且這種神掌打在人身上,被打的人當時無痛無傷,可從此身體只會感覺越來越寒冷,像快要結成冰的水一樣,直到全身僵硬冰冷,你就……”
劉曉飛起初微微有些驚訝,但慢慢又恢復了淡然,仍舊不以爲意地笑著說:“就死了,對不對?”
何婉紅冷冷地看著他,說:“你殺死了我師母,我是不會救你的!”
劉曉飛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洞外漸漸西下的夕陽,聲音低沉地說:“反正沒人認識我,我去哪裡都無所謂?!?
何婉紅微微皺眉,說:“有人認識又怎麼樣?”
劉曉飛慘然一笑,說:“我不想認識我的人看到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樣子?!彼鋈桓杏X胸口散發出一陣急促的寒意,像把一大塊冰放入溫水中,溫水很快變成了冰水。他冷得渾身控制不住地發抖,連牙齒也在劇烈地打顫。
何婉紅漠然看著他,說:“你真的不需要我救你?”
劉曉飛強忍著寒冷,顫聲笑起來,說:“我的人生本來就是斷斷續續的,從來沒有連貫過!到這裡再斷一次又何妨!你用不著假心假意,你根本不在乎,對不對?你只在乎什麼狗屁連珠公子!只有你跟他是人,別人都不是人,都不如豬狗牛羊,都生無意義,死不足惜,對不對?”
何婉紅冷麪如霜地看著他,說:“用不著對我發怒,你這也是自作自受而已!我師母猿靈師尊也算是臨死前爲自己報了仇?!?
劉曉飛冷哼了一聲,淡淡地說:“我早就習慣了面對死亡。以前我受人所騙,感染了致命的病毒,導致我全身失去知覺,不痛不癢地腐爛,唯有一死?,F在我自作自受,中了什麼狗屁寒冰掌,倒是比上次好了點,這次我至少感覺得到寒冷。有這種感覺我就知道我還活著?!?
何婉紅坐到何音紅身邊,看著她說:“死了比活著好。像你這樣的人,真的不適合活在世上。就我所知的你,一直是悲觀厭世的,你太脆弱,太軟弱,太孤僻,又太自私,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自生自滅,永遠如同行屍走肉,只是僞裝活著而已。”
劉曉飛顫抖著裹緊單薄的衣服,走到洞口邊緣,回頭冷冷地說:“原來你還有點認識我,只是忘了我而已?!彼烈髁艘粫?,說:“你今後去哪兒?”
何婉紅沒有擡頭,像是自語:“去找連珠公子。”
劉曉飛淡然一笑,看了看黯淡的遠山,縱身躍下了洞口。
“咕咚”巨響,他重重落進山谷中的深潭。他任由身體自動浮上水面,漂在水中呆呆地望著看不見的山洞。他像一隻無聲遊動的水蛇慢慢遊到岸邊,爬上了上去。
劉曉飛踩著岸上冰冷的淺水,全身溼漉漉的,反而沒有那麼寒冷了。他呆呆地順著潭水流動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又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散發全身。他劇烈地顫抖著想:“走吧,繼續從孤獨走向孤獨。寒冷!孤獨不就是這種感覺嗎?”
他冷得幾乎走不動了,雙腿顫抖得像兩隻彈簧,身體搖晃得像個篩子。
不知不覺,深潭變成了淺澗。陽光微弱地透過遠山照出一線,劉曉飛睜大眼睛看著這一線慢慢消失。只有巍峨的山影,像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正要將他吞噬。
劉曉飛還站在陽光裡,他還看得清身邊的景物。他默默地想:“我像這景物,即將來臨的夜晚就要把我吞噬了。漫長的黑暗,漫長的寒冷。我還有沒有機會看見明天的太陽?我還想不想看見?就在這裡死去也好,這兒就是我的墳墓?!?
他倒在一塊巨大的巖石旁邊,把睡覺當作死亡,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