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連著山,峰與峰比高,綠草爬滿了山。在茫茫山野中,在荒山龐然的身軀上,有一個白點微微移動著。
那是個穿白衣服,瘦若枯木的人,女人。
她雖然瘦,但是走得很快,翻山,越嶺,涉水,頭上,身上都冒出煙氣。她的衣服汗溼了,臉上的汗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她蹲在山澗邊,捧起甘涼的泉水急急地飲,像驚慌逃命的黃鼠狼,又像逆來順受的老馬。
她應該感覺累,但看看她臉上的表情你就會相信,像她這樣滿心愁苦的人是不會感到累的,直到死也不會倒下。她心裡有牽掛,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牽掛。
有牽掛的人永遠都不會倒下,就算天踏地裂,他也會堅持到底。因爲有牽掛就有了顧忌,比如家有妻小的男人是不會輕易與人爭雄鬥狠的,他得爲他們想。心有牽掛的人對死也會有顧忌,他不只爲自己活,也爲別人活。對他來說,他們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
無牽無掛的人一無所有。
這個女人就是有牽掛的人。她像瘋子一樣在山野裡穿行,兇禽猛獸都嚇不住她。她遇見過一隻老虎,她瞪大眼睛盯著老虎,老虎害怕了,像見了鬼一樣逃走。
她要走出去,去見她想見的人。但想見想見的人,先得見不想見的人。
“瘋女人”終於衝出了羣山,走上公路。她幾天幾夜沒有閤眼,沒有休息,但還能像機器一樣平穩走路。她在路上走了三天三夜,又走到一片荒山。
像回家一樣,她熟練地跋山涉水,赤著的腳磨出水泡,水泡磨破,腳底都爛了,身上的衣服像潑了墨的白紙。
“瘋女人”走進一個山洞,一把從黑暗中探出的槍抵在她的腦袋上。“瘋女人”不瘋地說:“我是白小麗。告訴譚教授,我回來了。”
槍口離開了她的頭,一個身穿黑衣的蒙面人走出來,如鬼魅般低沉地說:“進去吧!”
白小麗徑直走入洞裡,在黑暗中也不辨別方向,如同走了上千次。她來到一個寬闊的石室。石室裡亮著昏暗的燈,這是洞裡唯一有點光亮的地方。
白小麗在石壁上拍了兩下,又拍了五下,又耐心拍了七下。每次都相隔幾秒,石壁緩緩打開,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
她走了進去。
譚教授是六十多歲的老頭,雖白髮蒼蒼,臉上皮膚卻繃得很緊,一點皺紋也沒有。他身著黑色的棉衣,棉褲,腳上穿著樸素的黑布鞋。
“白老頭的研究成果拿到了嗎?”譚教授面無表情地說,一點也不在意白小麗滿身的污跡和傷痕。
“我殺了他!”白小麗冷冷地說。
“哦,殺了也好。你拿到他的研究成果了嗎?”譚教授依然面無表情地說。
“就是那些被埋在墳墓裡的變異的人。”白小麗說。
“很好,這我也猜到了。不過BKX病毒是靠呼吸傳播的,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根本就沒呼吸!”譚教授忽然露出嚴厲的神色。
白小麗低下頭看著地上冷冷地說:“那我也沒辦法,我就知道這麼多!”
譚教授冷笑說:“你不知道的我知道!”
白小麗猛然擡起頭說:“你知道什麼?”
譚教授笑起來,臉上的皺紋出現了,他撫摸著臉說:“有個叫劉曉飛的,他就是鑰匙。”
譚教授邊走邊摸著臉,神情又變得嚴肅,似乎不想讓別人看到皺紋。他低沉地說:“劉曉飛是病毒攜帶者,他有呼吸,正好可以把病毒傳播出去!”
白小麗臉色蒼白,身體晃了晃,像是站不住了。她勉強鎮定了精神,冷笑說:“劉曉飛渾身都被病毒侵蝕了,只會腐爛而死,他是不是還活著都不一定!就算他還活著,也不具有傳染性,他本身就是病毒。這是白教授臨死前說的!”
譚教授忽然急走到她面前,狠狠盯住她,說:“你別糊弄我!你弟弟還在我手上,要不是你長得幾乎跟白老頭的女兒一模一樣,我還不會找你去臥底呢!事已至此,你只有乖乖聽我的,否則,你跟你弟弟都得死!”他的話說得越來越平和,卻越發令人毛骨悚然,彷彿一隻老虎不動聲色地把她逼入了絕境。
白小麗眼中燃起怒火,同時泛出點點淚花,似逼迫似哀求地說:“我要見我弟弟!”
譚教授冷冷地說:“你隨時可以見他,不過得找到劉曉飛,你們才能活下去!”
白小麗精神完全鎮定了,低聲說:“我會找到劉曉飛。”
她轉身走出了石室。石壁門轟隆隆地關上了。譚教授微笑自語:“等我掌握了人類的命脈,天下不都是我的了嗎?”
白小麗推開幾個守衛的阻擋,徑直朝一個隱蔽而熟悉的石洞走去。她看了看守在洞口蒙面的黑衣人,黑衣人沒有說話,在石洞邊扭了下機關,洞門慢慢打開。白小麗臉色陰沉地走了進去。
石洞內亮著昏暗的燈,燈光印在隔著的一道玻璃上,白小麗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樣子,不禁慘然一笑。
玻璃那邊躺著個比她還消瘦的人,那個人睜開暗淡的眼睛瞅著白小麗。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回來了。”
白小麗臉色蒼白地說:“你又自殺了!”她把手按在玻璃牆的幾個小孔上,透過小孔,她聽到他疲憊地喘著粗氣,擔心地說:“曉曇,你病了!”
白曉曇冷冷地說:“我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兩年多了,還能健健康康的嗎?”他漫不經心地撫摸著手腕的傷口,那是他自己用石片割斷的。
白小麗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哽咽著說:“我是你姐姐,我絕對會救你出去的!”
白曉曇冷笑一聲,說:“你不是我姐姐,你不過是我父母撿來的孤兒。你用不著管我!難道你就不能過一天普通人的生活嗎?”他的語氣驟然變得激憤,像是恨她,又像是恨自己。
白小麗低下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掉,泣不成聲地說:“爸爸媽媽臨死前都託我好好照顧你,讓你成人成材……難道你就沒有夢想嗎?”
“夢想?像我這樣的人還談什麼夢想?”白曉曇背過身,側臥在石牀上,用低沉的聲音說:“我的夢想就是不用工作也能生活。”
白小麗哼了一聲,冷笑說:“你的話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你跟那個人簡直一模一樣。”
“誰?”白曉曇滿不在乎地問。
“劉曉飛。”白小麗淡淡地說出這個名字,她想起他的遭遇,他的精神狀態跟自己的弟弟實在太像了,而他正在走向死亡,她不想白曉曇重蹈覆轍。
白小麗忽然激動得抽泣著說:“想不工作也能生活,那你只有去流浪了。”
白曉曇翻過身,難得露出點笑容,但聲音依舊低沉,“流浪需要自由,我出都出不去!”
白小麗止住眼淚,勉強笑著說:“不用等多久,最多半年!我找到劉曉飛,譚老頭就會放我們走了!”
白曉曇又翻身面對石壁,冷笑說:“如果你懂我的世界,你就會知道我身處絕望。犧牲別人換取的自由我不要!那樣我永遠也不會自由!我寧願用死代替!”
白小麗苦笑說:“人早晚都會死,你不是想不工作就能生活嗎?出去後開創你的事業,我幫你!不要想著流浪,流浪雖然不用工作,但不能真正地生活,生活是婚姻,家庭,你懂嗎?你就不能跟其他人一樣嗎?流浪者只能永遠卑微地活著而已!沒有未來!沒有人生!一點價值也沒有,跟死了一樣!”她說話的口氣像在說另一個人,不僅是她弟弟。
白曉曇忽然坐起來,大聲喊道:“活著就是活著!什麼生活不生活!你不用給我講這些沒用的大道理,我聽不懂!你去工作吧,你去害人吧!別管我的死活!”他顫抖著身體,幾乎哭了起來,“其他人,其他人,其他人在我眼裡不過是一頭頭蠢豬而已!”
白小麗臉上像蒙了層霜,她退後幾步,冷冷地說:“我不是害人,我是在救你。”
白曉曇躺下來,用手臂遮住眼睛,笑著說:“姐,去過一次正常人的生活吧!不要再泥足深陷了。”
白小麗又走到玻璃牆邊,嘆息著說:“沒有你,我正常不了。”
白曉曇放下手臂,疑惑地瞧著她,沉吟說:“你……”
白小麗滿眼淚水,絕望地看著他說:“我……早就愛上你了!”
白曉曇瘦細的胳膊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他緩緩下牀,蹣跚走到玻璃前,冷漠地看著渾身都是污跡和傷痕的白小麗,忽然哈哈一笑,說:“你把我當作那個叫什麼劉曉飛的人了吧!”
白小麗不敢看他的眼睛,狠狠壓制著自己的情感,猛然擡頭,激動地說:“我不僅要救你,還要救劉曉飛!”
白曉曇把手按在小孔上,正好和白小麗的手隔著玻璃貼在一起,微笑著說:“去做一個好人吧!跟他過正常人的生活,結婚,生子,建立家庭,工作,養老,健康快樂地過一輩子!”
“你呢?你也要工作,結婚,生子,養老,健康快樂地過一輩子!”白小麗激動得聲音都顫抖起來。
“我也希望,可我無意。”白曉曇坦然卻落寞地說。
“有希望纔有未來呀!”白小麗仍舊顫抖地說。
“現在就是未來。現在就沒希望,還談什麼未來?我就像一支被風吹滅的蠟燭,再也不會亮了。”
“可是……我可以幫你重新點燃呀!”白小麗充滿希望地說。
“我是沒有蠟的蠟燭,再也燃燒不起來了,我只是灰燼。”白曉曇平平靜靜地說。
“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會懷疑我所做的事是否有意義,我是否有必要活下去。”白小麗發呆地說,像在夢囈。
“去過普通人的生活,珍惜每一天,就有意義,就有必要!”白曉曇有些激動地說。
“可是我別無選擇。”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昏暗的燈彷彿越來越暗,白曉曇彷彿消失了。白小麗離開了石洞。白曉曇重新躺在石牀上,呆呆看著怪石凹凸的洞頂。
“這就是我的命運,誰也無法挽回。可惜我是我。我爲什麼不是其他任何一個人呢?這石牀太冷太硬了,我快凍死了。老是睡不著,我快累死了。什麼時候我才能出去感受一下陽光?沒有機會了,生命永遠是黑暗的!這就是我面對的現實。讓我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地死吧!那多幸福啊!或許我會死不瞑目吧!哈哈,這纔是我現在真正的夢想!”白曉曇跟普通人每次睡覺前一樣胡思亂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