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骨山上雪紛紛。
或一人獨行,或三五成羣。每個人都有高手模樣,步伐輕緩而不失氣派。他們正向著同一個地點前行。爲了名氣,爲了正義,或者爲了一己私慾。幸虧誰也看不出誰的想法,所以每個人都坦然自若,相互抱拳,各自爲戰,都是一副凜然氣派。
臺子搭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可是很高,非常之高。要是一個現代人看到,肯定會以爲這是一座樓,而不是一個比武的臺。
臺下擠滿了人,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就很吵。站在人羣之外,根本聽不到他們說什麼,總之很吵,無頭無腦地吵。每個人好像都急於表達自己的想法,好像自己的想法很重要,自己很重要。
“啊哈哈哈哈哈……瘦猴,睽違多年,想不到你還是這麼瘦啊!你這個人真是太賤骨頭了,連你身上的肉都不想長在你身上。哈哈哈哈哈……”
“肥豬,多年不見你的嘴還是這麼賤啊!倘若咱們雙賤合璧,說不定還有機會一同成爲武尊呢!”
“哈哈哈哈哈……”
劉曉飛站在人羣之外,偶然聽到這樣的對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雪越下越大,每個人的衣服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雪,但他們一點也不覺得冷,熱鬧喧譁的氣氛總是讓人有種溫暖的感覺。無論在多麼寒冷的地方,只要人多就不會那麼冷了。劉曉飛似乎也感覺到了一點溫暖。
鑼聲驟響,又驟停。高臺之上出現一個高個子的大漢,大漢聲若洪鐘地說:“咱們武林中人從不在乎那些繁文縟節。簡單點的!武林大會現在開始!”
大漢走到臺子中央,雙手揹負著等待上臺挑戰的人。臺下各路英雄好漢議論紛紛:“此人是誰?好猖狂啊,敢第一個出來叫板!”
“你連他都不知道?那你可千萬別上臺了。他就是傳說中武功僅次於連珠公子的蓋世豪俠金輝暢啊!聽說他是元朝舊將之子,曾潛入皇宮行刺過聖上。一手自創的無塵劍法簡直跟連珠公子的無痕劍法不分伯仲,更厲害的是他還精通武林絕學寒冰神掌。聽說此人早已退隱江湖,歷屆武林大會也從來沒有來過,想必十分淡薄名利,不知道此次爲何冒著被朝廷追捕的危險現身。”
劉曉飛微笑著望向高臺,心想:“我這一身寒毒也是拜他所賜啊!現在他不是爲了成爲什麼武尊而來,而是爲了贖罪。唉,就算他成爲武尊,奪得閉幽苓送給我,我也要轉送給別人去救命,救曾小芳的命。也好,聽他們這麼說,似乎金輝暢跟連珠公子有得一拼。我只需安心看看熱鬧就行啦!”
臺下半晌無人應戰,都被這第一個出來叫板的人的氣勢給壓住了,彷彿有一座山壓在衆人頭頂,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沒人敢上來嗎?那還比個什麼比?這武林至尊的虛名在下就收入囊中啦!”金輝暢再次走到臺邊,大聲對臺下說。他不經意間看到了劉曉飛。二人微笑著互相致意。劉曉飛轉過頭巡視周圍的人,人羣紛紛低頭,臉上露出不安的神色,議論聲更嘈雜,但終究沒人敢上。
“那在下這就去連級寶塔取閉幽苓啦!沒人反對吧?”金輝暢有些得意地笑著說。
人羣仍不安而壓抑地騷動著,劉曉飛看著周圍,也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到底有沒有人?”金輝暢忍不住有些生氣,聲音更大了,像雷鳴般震耳欲聾,雖然相隔十米遠,但臺下有的人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你們以爲我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到這兒來逗你們玩嗎?”金輝暢向著臺下怒氣衝衝地說:“到底有沒有人有種?一羣大老爺們兒,怎麼跟姑娘一樣扭扭捏捏的!不敢來也答應一聲啊!難不成真讓我白撿了個武尊名頭?那還有什麼意思?”
臺下每個人心裡都燃起騰騰的怒火,但不安的理智強行壓抑著這股怒火。他們都知道臺上這人不是什麼善茬,上去可能就是送死。江湖上約定俗成的比武規則就是不問生死,就算被打死也不能找人報仇,否則比打輸了更丟人。所以每個人都咬牙切齒,但誰也無法,只能任由金輝暢囂張跋扈。
“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打得過就是打得過,打不過就打不過。打不過不丟人,連打都不敢打才最丟人!”金輝暢見仍無人躍上高臺,冷笑一聲,說:“難道你們漢人一個個都是孬種嗎?我真想不明白你們是怎麼竊取我大元江山的!”
臺下衆人紛紛怒氣爆發,斥罵聲此起彼伏。臺上的金輝暢忽然伸出兩隻手指,像是夾住了什麼,他狂笑起來說:“哦,我現在明白了,原來你們漢人盡會耍些陰謀詭計!宵小!賊子!”
衆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是誰發的暗器。金輝暢把手裡的暗青子扔到臺下,一個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慘叫一聲後倒地不起。這時人們才恍然大悟,不禁都臉紅耳赤,斥罵聲轉向那個使陰招的人。
“元老狗!滾回你的狗洞去!你有什麼資格在這兒猖狂?這是咱們中原武林的盛會!”臺下嚶嚶嗡嗡喧嚷了一會兒,忽然爆發出猛烈的叫囂聲,有人甚至往臺上仍石頭。
“哈哈哈哈哈……宵小!賊子!以多欺少就是你們的技倆!”金輝暢邊敏捷地躲避著石頭邊狂笑著說。
劉曉飛出神地望著臺上的人,就像在看一本書,雖然看了很久,但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這一天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吵鬧了,一時間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爲什麼來這兒,因爲不確定,他看得發呆了,竟沒有發現臺上多了一個人。
金輝暢和那人面對面站在臺中央。
那人一身風塵僕僕的樣子,好像是剛剛趕來這裡一樣。他肩上扛著一把大刀,刀很大很長,誰也沒見過這麼大這麼長的刀,看起來連拿都拿不動,更別談用這把刀來比武了。
“報上名來!”金輝暢冷冷地盯著那人說。
“無名小卒,不足掛齒。”那人淡淡地說,眼光始終無精打采,好像一點也不想待在這裡,只是無意中游蕩而來。
金輝暢冷笑了一聲,說:“看你的樣子也絕非無名之輩。你到底……”
“我是盧鵬爽。”那人微笑著說:“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金輝暢皺著眉想了一會兒,緩緩搖頭說:“你很年輕。”
盧鵬爽是個非常年輕的人,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但神情淡定,面對臺上臺下的一衆人等一點也不驚慌失措,好像不論有再多人在場他也只當只有他一人。
“既然如此,那就開始比武吧!”金輝暢的聲音十分渾厚。他手裡沒有任何武器,只把右腳邁出半步,兩隻手掌都伸得筆直。
“我贏了。”盧鵬爽輕嘆了口氣,輕聲說。
“你說什麼?”金輝暢疑惑不解地說。
“算了,不要老是說些廢話了吧!要打的話現在就開打吧!”臺下有人開始不耐煩地大呼小叫了。
“這是什麼狗屁武林大會?一點意思都沒有!還不如看三歲小孩打架呢!”
“連珠公子呢?沒有連珠公子的武林大會就是沒勁啊!你們這些只會三腳貓功夫的無名小卒還是下去吧!我們都快睡著了!”
金輝暢忍不住有些生氣,咬著牙對盧鵬爽說:“痛快點的!要打就打,你他媽少吹牛吧!”
盧鵬爽用雙手握住刀柄,似乎很吃力才把刀握住。他輕輕嘆了口氣,說:“最後一次!”
“什麼最後一次?”金輝暢摸著頭,卻一點也摸不著頭腦。
“你還有說最後一句話的機會,臨死前你還有什麼心願?雖然我這個人沒有什麼願望,但倒是對臨死的人的遺願挺熱心的。或許我的心願就是完成別人的遺願吧!”盧鵬爽的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這笑容一點也不讓人感到溫暖,反而透出一股逼人的殺氣。
金輝暢的臉抽搐了幾下,忽然狂笑起來,笑得咳嗽了幾聲,往地上吐了口濃痰,冷笑著說:“你不是我見過武功最深不可測的高手,倒是我見過最會吹牛皮,最會裝模作樣的人。年輕人,我告訴你,不是裝模作樣就能有模有樣的。來吧,讓我好好教訓教訓你!”
盧鵬爽微微一笑,點點頭說:“剛剛你說的就是你在這個世界上說的最後的話嗎?”
“哈哈哈哈哈……老夫本來早已對那些比武爭雄的俗事失去興趣了,也沒有年輕時鬥志昂揚那股傻勁了。可我今天要謝謝你,年輕人!是你再次激起我的好勝心!哈哈哈哈哈……看來今天不管是輸是贏,是死是活都可以盡情地打一架啦!我問你,你雙親尚在嗎?”金輝暢臉上時而露出猙獰的狂笑,時而變得狂傲,現在又露出慈祥的笑容。
“雙親?”盧鵬爽疑惑不解地說:“你說的雙親是什麼意思?”
金輝暢冷笑一聲,說:“若是你父母尚在人世,需要你去贍養,那待會兒我可以手下留情,只廢掉你的武功,讓你從此不能習武,不再有爭強好勝之心。我也可以給你些銀兩,讓你好好過日子。其實奉養老人,照顧子女的普通生活纔是真正幸福的生活,才能讓人真心快樂啊!這些狗屁江湖中人一個個只是禽獸,根本沒有人性。你還是回到人的世界去吧!”
盧鵬爽剛開始充滿疑惑,漸漸變得不屑,冷笑著說:“噢?那你是爲什麼來這裡?你不也是不甘平庸,想名揚天下才來比武的嗎?”
金輝暢哈哈大笑說:“人活一世,有兩件事是必須去做的,而且只有這兩件事不關名利。”
“哪兩件事?”盧鵬爽不由得產生了點興趣。臺下剛剛叫囂的人羣也紛紛安靜下來,好像在聽一場精彩紛呈的演講。
金輝暢瞟了一眼臺下,忍不住笑了笑,說:“一是報恩,一是贖罪。”
“報恩?”盧鵬爽輕聲疑問。
“人從一出生開始就不斷受到無條件的恩惠,父母的照顧,一口奶,一碗飯,一杯水,點點滴滴的恩賜延續了你的生命。你說你應不應該不爲名不爲利地報恩?”金輝暢微笑著說。
盧鵬爽眼睛越睜越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那贖罪呢?”
“慾望,每個人都有無止盡的慾望,慾望無關人性,這點跟牲畜是一模一樣的。食慾,**,利慾薰心,自私自利,損人利己。可是慾望又是促使每個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不要跟我說你沒有慾望,沒有慾望就沒有生命。滿足自己慾望的同時不可能不傷害別人。所以,贖罪也是每個人不爲名不爲利也必須去做的事。如果不這麼做,人就不是人,你的一輩子不是作爲一個人活了一輩子,而是作爲一頭牲畜!”金輝暢最後說得有些激動了,喘氣也變得急促。
盧鵬爽聽得滿頭大汗,臺下的人也聽得屏息凝神。盧鵬爽深吸了口氣,神情凝重地望著金輝暢說:“大叔,我明白了。我從現在開始不再是愚昧無知的牲畜了,我要去做人了。”說完他雙手使力揮動大刀,刀剛剛揚到空中就像被打破的玻璃一樣碎落一地。
“好內力!”金輝暢脫口稱讚,不經意地向盧鵬爽抱起了拳。
盧鵬爽哈哈大笑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您算是用一輩子的經驗指引我少走了一大段彎路呀!”他說完飛身躍下高臺,在人們的驚異目光中飛檐走壁,轉瞬消失在遠處的山口。
“好輕功!”金輝暢忍不住大聲稱讚,臺下的人羣也鼓起掌來。劉曉飛看了看臺上的金輝暢,又瞟了一眼盧鵬爽遠去的山口,不禁有些感慨:“報恩?贖罪?我報誰的恩?我贖什麼罪?像我這樣自生自滅的人也有必須要去做的事嗎?曾小芳又不是我打傷的,我有什麼必要去爲她拼死拼活爭奪閉幽苓?像我這樣的人一無所有,也會一無所有。有一天我會像躺在棺材裡的屍體一樣腐爛成泥土,或者燒成灰燼,連同我現在正在全力思考的腦袋。我只是在混時間,沒有什麼必須要去做的事,也沒有必要繼續活。閉幽苓我不要了,武尊我也不可能當,我來這兒幹什麼的?”他再次陷入迷茫,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身爲何人。
“我不想身爲我自己。只有我自己的痛苦和煩惱纔是最真實的,別人好像都很幸福快樂。我好像也幸福快樂,但那是虛假的想象。我只想要幸福快樂,可我又不想變成別人。做自己是最難最痛苦的事,可這又有什麼辦法?人生太短,我根本來不及成爲別人。”劉曉飛閉著眼睛恍恍惚惚地默想。
“這武林大會沒有想象中那麼隆重啊!也沒有武俠小說裡描述的那麼熱鬧!”不知道過了多久,劉曉飛心裡想著,終於漸漸回過神來,四面看了看正在陸續離場的人羣。
龍骨山上的一大片空地上三五成羣的一羣羣人現在只剩下三五個人,這些人也不像是武林中人,倒是像路過的,或是少有的想看看熱鬧的永樂城的居民。這些人看了看臺上獨自一人,百無聊賴的金輝暢,覺得世上沒有比看一個無聊的人無聊地站在原地更無聊的事了,於是也不約而同地離開了高臺下的這片空地。
臺上臺下只剩金輝暢和劉曉飛兩個人。
“咱們是不是來錯地兒了?武林大會根本不是在這兒開吧?”金輝暢愣了半天,忽然瞪大眼俯視著劉曉飛說。
劉曉飛也不由得愣住了,不解地說:“應該不會錯吧!這個地方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呀!剛剛不是有很多人都來過嗎?”
“可他們怎麼都走掉了呢?”金輝暢疑神疑鬼,一臉不安的神情,正驚疑時,耳聽得一陣勁風從身後刮過,一個尖細的女人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你們沒來錯地方。只是那些所謂武林高手的凡夫俗子太礙眼了,我不得不等他們等得不耐煩了纔來。”
“你是誰?”金輝暢用渾厚的嗓音說。
“何音紅。”何音紅冷冷地說。
“劉曉飛,你怎麼怎麼也死不了?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耐活的人。可你好像很不開心呀!”何音紅似笑非笑地瞧著臺下的劉曉飛。
劉曉飛淡然一笑,說:“你不知道一無所有的人的神情總是很落寞嗎?不要再跟我談論有關生死的話題了。好像很重要,其實最無聊。”
“哼,再多的笑容也掩飾不住你的冷漠。”何音紅冷笑一聲,不再去看他,轉向金輝暢說:“金大俠,想不到能在這裡遇見你,真是難得啊!”
“你說的是難得跟我一較高下的機會吧?”金輝暢冷笑著說話,依然沒有回頭,背後的空門完全不設防,眼看極其危險。
何音紅不動聲色地笑著說:“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我想看看無痕劍法和無塵劍法到底孰強孰弱。”
金輝暢沉吟了片刻,冷笑一聲,說:“說得冠冕堂皇,其實你只不過是爲了閉幽苓而來。有了閉幽苓你就不用怕連珠公子了,對不對?”
“有些話自己知道就好,說出來可能得罪不該得罪的人。”何音紅說完這句話,金輝暢終於緩緩轉過身面對她。因爲他已經感覺到一股穿透骨髓的殺氣。
誰都沒有說話,沉默讓天地間似乎只有他們二人。這種情境似乎更適合戀人之間那種纏綿悱惻的唯美意境。可他們是兩個即將拼死廝殺的對手,誰也不會放過誰。他對她沒有絲毫感情,她對他也沒有半分憐憫。一觸即發的戰鬥將是獸與獸的無情廝殺。
劉曉飛被這種凝固的氣氛壓得喘不過氣,擡起的頭慢慢垂下。他不想看到廝殺,不想看到生命的隕落。然而人的世界跟動物的世界有異曲同工的時候,那就是弱肉強食,萬物皆不可避免。
金輝暢似乎動了動,何音紅卻一直一動不動,連臉上的微笑也沒變,直到金輝暢如閃電般突然襲擊過來。
金輝暢腳下飛速移動,短短幾米的距離也飄忽不定,讓人根本摸不透他到底要從哪個方位進攻。何音紅終於拔出寶劍,衣袂飄動間整個身體也飛速移動起來。
沒有半點聲息,他們像兩個在夢裡打鬥的幽魂。劉曉飛重新擡起頭只能看見一黑一白兩個身影在不斷晃動,像是在打,又像是在玩耍。他忍不住笑了笑,心想:“我在這兒不是顯得很多餘嗎?唉還是走吧!”
他真的走了,完全不理會臺上兩個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武林高手。越是武功高強的人打起架來越沒有觀賞性,因爲他們的武功都杜絕多餘的動作,沒有那些所謂有觀賞性的招式。
劉曉飛剛剛走到盧鵬爽剛剛消失的山口,忽然聽到一聲慘叫。他連忙回頭,只見一個龐大的身軀從高臺上墜落,像一塊巨石被人從山崖上推下。然後他聽到的不是慘叫,而是一聲悶響,這是金輝暢在這個世界上發出的最後的聲響,不如一句鏗鏘有力的遺言。這聲悶響把劉曉飛的心都砸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