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靜悄悄的,山林總是靜悄悄的。
劉曉飛在夢中見到了無數雙血紅的眼睛,瞪得像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這些眼睛都沒有眼珠,只有像槍口一樣深陷的眼窩,黑漆漆的眼窩。
這些眼窩湊近他,把他身邊的空氣都吸走了。劉曉飛感覺無法呼吸,閉上眼睛也能看到這些眼窩,彷彿自己也身在眼窩中。他狂吼:“快滾開!我需要燦爛!燦爛!”
他猛然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片黑暗。黑暗的山洞依然黑漆漆地像巨獸的眼睛盯著他,黑暗的山林在夜風中輕輕搖曳。
劉曉飛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寒冷,熟悉的寒冷,致命的寒冷。他癱倒在地,瞪大眼睛慌張地想:“該不會是該死的掌傷又發作了吧!”
晚風吹動了地上的枯葉,彷彿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劉曉飛身體冷得劇烈顫抖,顫抖變成抽搐,抽搐變成僵硬。他睜著黑亮的雙眼,恐懼而絕望地想:“要是這時有喪屍出現,那我就……”
腳踩在枯葉上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睜大眼睛看,一個人影蹣跚地走了過來。他覺得這個影子十分熟悉,不禁大喜著喊:“阿酉!快來幫幫我,我好冷,站都站不起來啦!快把我扶回到家裡去,待會兒這山上很可能會有喪屍出現的!”
彎月朦朧的光亮照在那人的臉上,劉曉飛確定他就是阿酉了。他掙扎著想坐起,可剛使盡全身力氣,用手臂撐起了一點就又癱倒在地。
他冷到顫抖得連話也說不清了,對著阿酉斷斷續續地說:“阿……阿酉,你還愣……愣著幹什麼?快點來幫……幫……”
阿酉站在他跟前俯視著他,低著的頭忽然擡起,望向山洞。劉曉飛也艱難地側過頭去看。
黑壓壓的山洞裡忽然冒出一個頭發蓬亂的女人。她沒有理會他們,而是徑直走向那個包裹著一具幼小的枯骨的襁褓。她走路時一瘸一拐的,右腿像曾被人打斷過。
她雙腿跪地,癡癡呆呆地望著面前的襁褓。劉曉飛不用看也知道,她肯定也是一副令人作嘔的腐爛模樣。
阿酉忽然說:“小玲,就讓孩子去吧!他早就已經死了,你藏著他也沒用。”
女人狂吼了一聲,哭著說:“他沒死,他只是病了!”
劉曉飛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想:“那女人不是喪屍?她能說話?阿酉也認識她?”
阿酉走到劉曉飛身邊,把他扶到一棵樹下,讓他靠在樹上。劉曉飛忍不住問他:“這女人是怎麼回事?”
阿酉彷彿也疲憊不堪,慢慢坐到他身邊,看著懷抱襁褓痛哭流涕的女人,嘆了口氣,說:“她是我老婆。”
劉曉飛又震驚了,扣了扣耳朵,盯著阿酉面無表情的臉說:“她是你老婆?那個嬰兒是你的孩子?”
阿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仍呆呆地看著那女人,過了一會兒才又嘆了口氣,說:“兩個月前,我兒子出生了。他出生後不像別的嬰兒,每次吃奶不是用嘴吸,而是用牙齒咬,而且他的牙齒長得很快,跟六七歲的孩子一樣。我老婆,就是這個女人,小玲,她的**都被咬爛了。村裡人說我兒子也是喪屍,來我家鬧著要活埋我兒子。”
阿酉吞了口口水,接著說:“我老婆氣得快瘋了,大罵那些村民,說她纔是喪屍,要活埋也得先活埋她!村民們被她癲狂的樣子嚇跑了。有天晚上,我發現小玲抱著兒子偷偷逃走了。我知道她躲在哪兒,因爲我們都知道山上有個很深的山洞。村民們說只要她不出來,他們也不去打擾她,就讓他們孃兒倆在洞裡自生自滅算了。”
阿酉又吞了口口水,說:“我一開始也這麼想。可後來村裡的人接連被喪屍咬死,最後死得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就想把小玲帶出山洞,然後一起離開陰村。可每次我去山洞找她,她都像瘋狗一樣不認人,還咬我!”他摟起袖口給劉曉飛看,劉曉飛看到他的手臂上有幾處很深的牙印。
小玲不哭了,彷彿在靜聽阿酉訴說他們的故事。阿酉看著她說:“曉飛,我不是故意騙你進洞。那天晚上我看見你一個人就把那座墳蓋好了,而且今天我看到你爬樹那麼快。我就知道你肯定學過功夫,不然力氣不會這麼大,也不會這麼靈活。所以……”
劉曉飛牙齒咯咯打著顫說:“所以,你就想讓我把你老婆騙出山洞?”他想帶點憤怒的語氣,可牙齒控制不住地打顫,令他難以說出有語氣的話。
阿酉低下頭,慚愧地說:“只有把我兒子抱出來,她纔可能出來!我想,你應該辦得到。”
劉曉飛沉默不語,極力控制著顫抖,但越來越感到身體僵硬。
小玲忽然站起,抱著嬰兒的屍骨向劉曉飛迅速撲過來。阿酉大聲驚呼:“不要!小盛不是他殺死的!小盛早就死了,你要想通啊!”小玲完全不理會他的話,徑直衝向劉曉飛。
劉曉飛疲累痛苦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他閉上眼睛等待小玲瘋狂的報復。阿酉剛站起身想擋住小玲,忽然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慘叫了一聲,倒在地上。
小玲不顧一切地撲到劉曉飛身上,抓住劉曉飛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擡起頭來,嘴裡咬著一塊劉曉飛脖子上的血肉。劉曉飛痛苦得想呼叫,但渾身僵硬,無力掙扎,連說話的力氣也失去了。
鮮血像泉水一樣從劉曉飛的脖子上的傷口裡冒出來,染透了他的衣襟。他疲憊地閉上眼睛,痛得昏了過去。
阿酉掙扎著,四五個人壓在他身上,有兩個人死死咬住他的脖子。他很快就停止了動彈,也停止了慘叫。
小玲呆呆地看著那些人,忽然驚恐地大喊:“喪屍!你們纔是喪屍!我兒子不是!我兒子是被這個人殺死的!”她的手顫抖地指著躺在地上昏死過去的劉曉飛。
那四五個人把阿酉撕咬得剩下一具血淋淋的骨架。他們身後又多了十幾個人,都一言不發,瞪著無神的眼睛盯著劉曉飛和小玲。
小玲緊緊抱著懷裡的嬰兒,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瘋言瘋語地說:“現在好啦!你們都變成喪屍啦!跟我兒子一樣啦!誰也不用怕誰啦!都給我去死,哈哈哈哈哈……”
二十多個喪屍像機械一樣慢慢圍住了小玲和劉曉飛。一個喪屍抓住小玲的肩膀,彎下腰去咬她的脖子。小玲依然狂笑著,直到脖子被另外幾張嘴咬斷。她也很快被他們瓜分成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三具骨架躺在劉曉飛身邊。喪屍們呆呆地圍著劉曉飛,似乎不知道他是否活著。對於不太新鮮的血肉,喪屍們是不會感興趣的。他們只靠人的動靜來判斷死活。若是一開始就見到他一動不動,就會以爲他已經死了很久了。
劉曉飛像死了一樣躺著。一個喪屍趴到地上,用舌頭舔了舔他脖子上仍在冒出的血,發出低沉的咆哮,像一隻老虎發現了獵物。
所有的喪屍都趴在地上圍住了劉曉飛。像一羣嗷嗷待哺的小豬仔要在母豬身上吃奶。
一個喪屍抱著劉曉飛的手臂啃咬,把手臂上的血肉都撕扯下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另一個喪屍在啃咬劉曉飛的大腿,把他腿上大塊大塊的血肉撕咬下來,在嘴裡貪婪地咀嚼。
其他喪屍如法炮製,劉曉飛瘦骨嶙峋的身軀被他們淹沒了。喪屍們像一羣在瓜分麋鹿的野狼,邊撕咬邊發出低沉而兇殘的咆哮。他們不是他們,而是它們。它們瘋狂嗜血,像吸毒者對毒品一樣狂熱。
一隻殭屍咬破了劉曉飛的肚子,咬出了一段血淋淋的腸子。其他喪屍瘋狂地湊上來要分享這根腸子,它們用手拉住腸子,奮力爭奪。
柔軟的腸子被扯斷了。劉曉飛忽然動了一下,眉頭皺了皺,竟然睜開了眼睛。
他茫然望著圍住他的喪屍們,看著它們瘋狂撕咬爭奪他的軀體,拉扯他的腸子。他靜靜地想:“這是一場噩夢。誰都可能做這樣的噩夢,醒來就沒事了。”
他把眼睛閉上,又睜開,仍然看到那些喪屍,它們還在瘋狂撕咬啃食他的身體。他感覺自己像一片鴻毛,越來越輕,飄上天空,越來越高。他靜靜地想:“或許這就是我的靈魂,我就要脫離這個快死的身軀了。”
黑暗的叢林裡忽然傳來一聲巨響,把那些喪屍都震得停止了撕咬,它們呆呆地望向天空。天空又傳來一聲巨雷,閃爍著刺眼的電光。
大雨傾盆而下,落在劉曉飛冰冷而麻木的臉上。他忽然恢復了點知覺,感到渾身劇烈的疼痛。這種痛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和想象的。尤其是肚子,手臂,腿。
他擡起手臂,藉著強烈的閃電看到一根連著手和肩膀的白骨。他茫然地想:“這是我的胳膊嗎?”白森森的胳膊肘上的關節在閃電下清晰可見。
劉曉飛想擡起腿來看,可雙腿完全不聽使喚,紋絲不動。他艱難地翹起頭想看看肚子,可只看到一攤模糊的血肉。
“我是我?”劉曉飛痛到麻木了,癡癡地想:“我竟是我?我都這樣了,我還是我?或許,只有我的腦子還是我的吧!我還在想,說明我還活著。至於其他部位……可是想有什麼用呢?我的身體都快死了,什麼也做不了了……”
天上的雷電更加劇烈地閃著,響著。忽然一道強烈的閃電從天而降打在一棵樹上,大樹被齊根劈斷,重重倒在喪屍們和劉曉飛的身上。
它們狂吼著從樹底下爬出來,把劉曉飛也拖了出來。幾個喪屍對著天空大聲吼叫,另外的喪屍趴在劉曉飛身邊,要繼續瓜分他的身體。
劉曉飛絕望地望著雷鳴電閃的夜空。大雨像子彈一樣痛擊他的臉。喪屍們被雨淋著,看起來更加喪心病狂。劉曉飛不禁恐懼得大喊:“救命啊!”
它們完全沒反應,繼續像羣狼分食著獵物一樣撕咬他的身體。劉曉飛感覺肚子好像已經被吃空了。他想笑,卻沒有力氣笑,只默默地想:“我的肚子不知裝過多少食物,可現在它自己也變成食物啦!”
劉曉飛睜著的眼裡流出淚水,他根本就沒有哭,是眼睛自己在流淚。他想問問它們:“我的肚子好吃嗎?我的胃好吃嗎?我胃裡的食物好吃嗎?我好吃嗎?”
閃電越來越強烈,每一次閃都伴隨著地動山搖的巨大的雷聲,震得樹林裡的樹都顫抖起來,好像連它們也害怕了。可喪屍們一點反應也沒有,無情地吃著劉曉飛。
劉曉飛痛苦而虛弱地想:“原來,死就是這種感覺:無能爲力。上次還沒來得及仔細體會,也沒有真的死,可這次……”
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天空忽然閃出一道不可思議的彷彿盤古開天地一樣耀眼的雷電,雷電從天上一直閃到地上,正好閃到劉曉飛身上。
他這次是真的觸了電,猛然坐起身。它們彷彿被嚇了一跳,停住撕咬,也停住了咀嚼,張著血淋淋的嘴呆呆地看著他。
劉曉飛問它們:“我死了嗎?”
沒有回答,沒有動靜。他茫然望著自己沒有傷口,只剩白骨的手臂和雙腿,呆呆地想:“或許,我還活著?”
他忽然奮力站了起來,在閃電下像一具白骨裸露,比喪屍還像喪屍的喪屍。它們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彷彿看到了同類。
劉曉飛望著電光閃爍如同白晝的天空。它們也跟著他望向天空。
雷聲振聾發聵,閃電光芒萬丈。
劉曉飛不再感到寒冷,也感覺不到疼痛。他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在問:“那是什麼?”
他猛然轉過頭,所有喪屍依舊呆呆地望著天空,沒有任何一個在說話。他微微笑了笑,心想:“它們怎麼可能說話呢?說話是需要想的,它們連想都不會想。”
一陣徹骨的寒冷忽然襲遍他全身,他冷得顫抖起來,慘笑著想:“連血肉都沒有了,居然還能感到寒冷。看來我這輩子都感覺不到溫暖了。”
又一個聲音傳到他耳朵邊,說:“那是什麼?”
他猛然轉頭看向它們,驚訝地發現它們居然一齊舉起一隻手指著天空。
“又有人在說話?”劉曉飛不安地想:“它們之中還有人?”他靜靜觀察它們。它們手指著天空,一動不動,無神的眼睛裡閃爍著光。
劉曉飛忍不住也擡頭望向天空。夜空中的閃電顯得尤其耀眼,與白天的閃電完全不同。
一片閃電的光亮幾乎把整個天地都照亮了,然後傳來轟隆隆巨大的雷聲。雷聲過後,喪屍忽然齊聲說:“那是什麼?”
那片閃電把劉曉飛刺得眼睛都花了,他驚訝而模糊地尋找著聲音的來源。這裡什麼人都沒有,只有那羣喪屍,它們仍手指著天空,呆呆望著。
天像被劈開了一樣閃出一道比烈日還耀眼的光芒,喪屍們身上的肉忽然迅速消融,很快就只剩一具具站著的骨架,在閃電下發出白森森陰冷的光。
劉曉飛心裡不由得噗通噗通狂跳,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又漸漸模糊。他突然手指著天空,大喊:“那是燦爛!那是燦爛!”
一束更耀眼的閃電和一陣更巨大的雷聲幾乎同時從天而降,大雨驟然停止,一滴都不再落下。
閃電發出嗞嗞的爆裂聲不偏不倚打在劉曉飛的頭頂,劉曉飛大聲喊了句:“什麼?”閃電消失了,劉曉飛也憑空消失。
雷鳴電閃的天空恢復了平靜。天地之間一點光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一個人也沒有。彷彿真是一場夢境,但做夢的人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