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晚,劉曉飛和鞠蘭曦就在僻靜無人的巷子裡坐到了天明。鞠蘭曦一開始是靠在牆壁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可睡著睡著就把頭靠在劉曉飛的肩膀上。劉曉飛心裡撲通撲通亂跳,但理智還是控制了情感,心跳如鼓,內心深處卻平靜如水地想著:“如果我沒做過夢見劍招的夢,我對她來說還有半點用處嗎?她還可能找我找得想哭嗎?我只是個工具而已。如果我不是工具,只是單純和她在一塊兒的人,就算離她再近,跟她相處時間再久,她也不會把我放在心上。我到哪兒都不過是個過路人罷了,所有想入非非的情感波動都是海市蜃樓,不當真則已,當真則必定獨自承受好夢醒來的失落,甚至絕望。痛苦的永遠是我。不能想,想就是痛苦!”
他輕輕閉上了眼睛並不移動身體,任由鞠蘭曦靠在他肩膀上安睡,只是心裡卻百般滋味。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劉曉飛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地瞇瞪了一會兒,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沒有睡著,總之困得睜不開眼睛。他此時最大的願望就是在一張柔軟的大牀上好好地睡一覺。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誘惑他的了。
鞠蘭曦忽然坐起身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又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笑著自言自語道:“我還是第一次睡大街呢!”她饒有興味地瞧著劉曉飛,笑道:“你這是第一次睡大街嗎?”劉曉飛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道:“我睡大街的時候比你睡在家裡的時候還多。”
鞠蘭曦哈哈一笑,拉著劉曉飛的胳膊道:“我知道了,你當過乞丐,對不對?乞丐就是睡大街上的!”劉曉飛淡然一笑,搖了搖頭道:“我沒做過乞丐,我是流浪漢,到現在都是。”
鞠蘭曦騰地站了起來,現出年輕人朝氣蓬勃的樣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腰板挺得直直的,胸脯鼓得高高的,喜笑顏開道:“走吧,我們還有任務沒完成呢!”
劉曉飛睜著惺忪的眼睛擡頭看著她,有氣無力道:“我們還有什麼任務沒完成?”鞠蘭曦忽然拔劍出鞘,又挺了下腰板,鼓高了點胸脯,笑道:“我回家偷點東西!”
劉曉飛不禁瞪大了些眼睛,愕然道:“你回家偷什麼?再說……你現在已經無家可歸了。”
鞠蘭曦哼了一聲,冷笑道:“就是因爲我無家可歸了,所以我要把我失去的家奪回來!”
劉曉飛嘆了口氣道:“你知道你家現在被顧吟嘯佔了嗎?”鞠蘭曦秀眉一蹙,冷冷道:“我知道。總有一天我要像趕一條狗一樣把他趕出我家!”
劉曉飛苦笑道:“那你現在要去你家偷什麼?”
“還能是什麼?”鞠蘭曦忽然轉怒爲喜道:“當然是冷漠石嘍!”
劉曉飛深吸了口氣,又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你可真是天真,居然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一塊破石頭上!”
鞠蘭曦微微一笑道:“有時候石頭比人還靈呢!我不是天真,而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二人再無一言一語,一前一後地走出了巷子,走到大街上,徑直出了居庸城。
一路上劉曉飛都心不在焉,左顧右盼,而且因爲一夜失眠,早已疲倦不堪了,一步都不想走。他時時落在鞠蘭曦身後好幾步遠,鞠蘭曦急不可耐地等他,催他,但他始終提不起一點前進的興致來。他甚至想脫口而出:“你家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連覺都沒有睡好,還跟著你辛辛苦苦趕路!你是我什麼人?我是你什麼人?”但他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一言不發,踉踉蹌蹌地前行。
昨天晚上劉曉飛被人狠揍了一頓,鼻青臉腫,腿也像被踢斷了一樣,怎麼使力怎麼疼。他忽然一跤跌倒在地,整個人趴在一堆沙土裡。鞠蘭曦慌忙轉過身跑到他身邊,把他扶了起來,皺著眉頭道:“怎麼了?”
劉曉飛抹了一把臉上的沙土,冷冷道:“沒什麼,走吧!”鞠蘭曦凝神看著他道:“昨天晚上的傷還沒好吧?來,我揹你!”說著便轉過身去。劉曉飛搖了搖頭道:“不用了,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讓女人背呢?讓人看到還不笑話死我?”鞠蘭曦莞爾一笑道:“那我去找點樹枝來做一個擔架,你躺在擔架上,我拖著你走吧?”
劉曉飛笑了笑道:“虧你想得出來!”說完便大踏步往前走去,雖然雙腿還是隱隱作痛,但他仍強自忍著痛楚,他不想讓自己成爲任何人的累贅,更不想成爲自己的累贅。
鞠蘭曦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便也快步跟了上去。
天魔城門口人來人往,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平易近人的微笑和安居樂業的祥和,一點也不像大災難後失魂落魄的樣子。劉曉飛不禁暗想:“顧吟嘯或許實際上是個正義之士,戰而不亂,並且這些老百姓們好像比以前過得更開心。”他看了看滿臉怒容的鞠蘭曦,又想:“她就算奪回了自己的家,成爲了天魔城新的城主,可她能像顧吟嘯一樣這麼好地管理城內事務嗎?”他緩緩搖了搖頭,看著鞠蘭曦那滿腹仇恨,氣勢洶洶的樣子。
天魔城近在咫尺,劉曉飛和鞠蘭曦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各自擡頭去看城門上的大字。劉曉飛不禁大吃一驚,疑惑道:“我們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鞠蘭曦死死盯著城門之上,冷笑道:“沒有來錯。你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天魔城現在改名爲噍類城了!”
劉曉飛微微皺眉道:”噍類是什麼意思?”
鞠蘭曦扭頭一笑道:“你不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嗎?”劉曉飛臉上一紅,笑道:“我只會作詩,不懂其它那些四書五經之類的!”
鞠蘭曦忍俊不禁道:“那好,舊地重遊,你作首詩來聽聽吧?雖然我也不太喜歡那些羅哩羅嗦的四書五經,但你作的詩好像還挺有趣的!”
劉曉飛倒吸了口氣,暗笑著想:“我哪裡會作什麼詩?我只會背詩。”他想了又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一首關於舊地重遊的詩。他看著鞠蘭曦興致勃勃的神情,不禁又暗笑著想:“幸虧你不愛讀書,不然我要是背出明代以前的詩就會被你識破了!”他眼珠子轉了又轉,忽然定格在天空中飛過的一羣大雁。
大雁經過他們頭頂時正好叫了一聲,劉曉飛微微一笑道:“有了!”鞠蘭曦瞪大眼睛看著他,目光裡不無羨慕和崇拜。只聽劉曉飛搖頭晃腦地念道:“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鞠蘭曦慢慢低下頭,喃喃自語道:“無家問死生,無家問死生……”她說著說著,眼角滴下兩滴淚水。劉曉飛愕然道:“你怎麼哭了?”
鞠蘭曦猛地擡起頭來,擦了擦兩眼的淚水,故作輕鬆道:“我眼睛裡剛剛吹進來沙子了。”
劉曉飛忍俊不禁道:“偏偏這麼巧,我一念完詩,你眼裡就進沙子了!”
鞠蘭曦扭過頭去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徑直走向人來人往的城門。劉曉飛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也趕緊走了過去。
城門兩邊站著數十個穿著一樣的黑色衣服的大漢。每個進城的人都要被他們盯著看上幾十眼,被盯的人不知道他們在看什麼,也不以爲意,自顧自地走過去,黑衣大漢們也一言不發,任由人們走來走去。只是要是哪個人稍微走快了點,大漢們其中幾個便會跟上去細細打量那人。
有個年輕人可能趕時間,稍微走快了點,被幾個大漢緊緊跟著走,一直走到離城門上百米遠了,那幾個大漢還緊跟其後,左看右看地打量那個年輕人。年輕人不免有些氣憤,忽然停住腳步,怒氣衝衝道:“你們光天化日之下想幹什麼?”
一個大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對不起,你的錢好像掉了,我是來把錢還給你的!這些都是我的朋友!”說著伸出手來,手裡有一錠白銀。年輕人漫不經心地瞧了瞧銀子,冷冷道:“我沒有掉什麼銀子!”話音剛落,大漢跟其他幾個大漢面面相覷了一下,忽然飛起一腳狠狠踹在年輕人的肚子上,年輕人飛出了四五米遠才重重摔在地上。
年輕人過了很久才掙扎著慢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捂著肚子,臉上沾滿塵土,鮮血淋漓。那幾個大漢快步圍了過來,年輕人嚇得拔腿就跑,沒跑出兩步就又跌倒在地,渾身顫抖著趴在地上。
一個大漢把腳踩在年輕人背上,粗聲粗氣道:“你跑什麼跑?”年輕人強自撐起身體,往地上吐了一口血色的唾沫,咬牙切齒道:“我想跑便跑,關你什麼事?”
大漢腳下用力,把年輕人又踩得趴在地上,厲聲喝道:“你可是劉曉飛?”年輕人使勁渾身力氣也是徒勞,根本連動也動不了,更別說再撐起身子了,只能趴在地上大叫道:“我哪兒叫什麼劉曉飛?我叫金龍!我是顧城主家的僕人!”
那個踩著年輕人後背的大漢猛地愣了一下,立馬把腳放下來,俯身把年輕人扶了起來,面目猙獰的臉露出不倫不類的笑容,客客氣氣道:“你是顧城主府上的人?哎呀!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啦!”
金龍愣住了,癡癡地看著大漢道:“你……你們是……”
大漢左右張望了一下,悄聲道:“真是太對不起了,我們是密宗的弟子,受顧城主之命在此捉拿天魔教餘黨劉曉飛和鞠蘭曦。剛剛你行色匆匆地出城,我……我們還以爲你就是那劉曉飛呢!”
金龍深吸了口氣,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又擦了擦臉上的鮮血,冷笑道:“你回頭去問問顧城主府上的人,看我金龍是否真的是顧府的人!不然萬一我是那僞裝成顧府僕人的劉曉飛,你們可就算是玩忽職守了!”
大漢一再抱拳道歉,笑道:“哪裡!我等向來不在顧城主府上走動,也沒資格進府,但一看你就是個老實人,怎麼可能是那奸詐狡猾的魔教餘孽呢?”
金龍哼了一聲,冷笑道:“一看我就是個老實人?老實人就不能走快一點了?老實人走快了點就像壞人了?壞人走慢一點就像好人了?”
金龍忽然從懷裡掏出幾個似乎是藥包的紙包,怒目瞪著大漢道:“我娘病了,管家特許我回家探病。 我孃的病還沒好呢,我倒先被你們打成這樣!回頭我探完我孃的病,還得給自己抓兩副藥,不然說不定剛剛被你們打成內傷了,五臟六腑哪兒都有可能出毛病!”
大漢兀自尷尬地笑著,不知道再說什麼好,只得幫金龍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然後向其他大漢們使了個眼色,便灰溜溜地走了。
劉曉飛和鞠蘭花跟其他進出城門的人們一起目睹了這場瞬息萬變的風波。劉曉飛時不時聽見他們提到自己名字,但相隔上百米,只能聽個模模糊糊,到底怎麼回事,他也琢磨不透。
鞠蘭曦忽然轉了轉眼珠子,沉聲道:“咱們先別進城了。”
“爲什麼?”劉曉飛疑惑道。
“你沒發現那些黑衣大漢在等著抓捕我倆嗎?我們現在可是噍類城頭號要犯!”鞠蘭曦遠遠指著金龍遠去的背影,悄聲道:“還有,我好像認識這個人,他以前是我們府上的僕人。而且我聽說鞠蘭花當初就是跟他一起逃出鞠府的!他剛剛那麼急著出城,其中必有蹊蹺。我要跟蹤他,一探究竟。”
劉曉飛微微頷首道:“我好像也聽說過,那他現在這是要去哪兒?”
鞠蘭曦轉眼瞧了瞧城門口的守衛,悄聲道:“待會兒先慢點走,走到那片山林再快走。”說完便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了城門邊,劉曉飛愣了一會兒,也跟著慢慢走了過去,邊走邊回頭看。
鞠蘭曦放慢腳步等劉曉飛到了她身邊時,又悄聲道:“別回頭!做賊心虛的纔像你這樣!”
劉曉飛吐了吐舌頭,低頭默默地向前走,但總感覺好像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一樣,如芒在背。
不過上千米的路程彷彿千里之外,鞠蘭曦率先走進山林中,回身招呼劉曉飛,劉曉飛回頭一看,噍類城郭已是遠遠的一個影子,哪裡還看得到人影?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進了山林,氣喘吁吁。鞠蘭曦神情嚴肅道:”你腳程太慢,還是我先行追上那人去吧!你就在這裡等我回來。”劉曉飛愣了一下,點頭道:“也好!”鞠蘭曦轉身就走,飛身躍到樹上,從一棵樹跳到另一顆樹,再接連如履平地般踏枝而行,轉眼便消失在山林中。
劉曉飛打了個哈欠,又伸了下懶腰,喃喃自語道:“昨天晚上我就沒睡好,正好趁這個時候好好睡一覺再說吧!”說完便躺在一棵大樹下。山林樹蔭遍地,涼風習習,劉曉飛轉眼就睡著了。
鞠蘭曦出得叢林,眼望前面是一座大山,巍峨壯觀,荒無人煙,哪裡有金龍的影子?她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忽然發現山腳下一條隱秘的山路路口,心中一喜,便快步奔了過去。
原來山路並不通往山頂,而是通向比山林地勢更低的山谷。山谷曲徑通幽,即使站在路口也看不清裡面的一點境況。鞠蘭曦小心謹慎地走,時時盯著前面,忽然暗影中閃過一個人影,正是金龍。他因爲受了傷,所以走路一瘸一拐的,走得一點也不快。
鞠蘭曦定了定神,腳步放得更輕更慢,但不失速度,不到一盞茶工夫便追上了金龍,甚至能看清楚他的臉了。
金龍時時回頭張望一會兒,然後繼續鬼鬼祟祟地前行。鞠蘭曦不禁疑惑地想:“奇怪,他真是給他娘送藥去了?他家怎麼住在這深山老林裡頭呢?”當下依舊噤若寒蟬,悄無聲息地跟著又走遠了點的金龍。
金龍走到一片相對平坦的草坪上時,忽然又回頭四面張望了一下。鞠蘭曦慌忙躲在一塊巖石後面,心裡撲通撲通亂跳著想:“他有沒有看到我?”她不敢再去偷看他,萬一跟他對視一下就前功盡棄了。
鞠蘭曦摒息凝神地靠在巖石上,仔細聽著草坪上傳來的微弱的腳步聲,從腳步聲可以斷定金龍已經離開了草坪。鞠蘭曦小心翼翼地伸出頭去看了一眼,剛好瞥見金龍穿過了草坪,消失在一片灌木叢中。
灌木叢的細枝末節猶自搖搖晃晃的。鞠蘭曦心有餘悸地想:“幸好瞥見一眼,不然鬼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她小心謹慎地撥開灌木叢的枝葉,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原來灌木叢後面是一個黑漆漆的山洞。此時正值晌午,豔陽高照,但這個洞穴似乎永遠不可能被照進一星半點的陽光,無論鞠蘭曦怎麼睜大眼睛也只能看到一片虛無的黑暗。
山洞裡吹來一陣涼氣襲人的冷風,鞠蘭曦不禁打了個寒戰,心說:“這小子肯定有鬼!不然誰大白天的往山洞裡鑽?”她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氣,把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山洞。
每個人都可能有過這樣的經驗,當一個人從明亮的地方忽然進入到昏暗的地方時,簡直就是伸手不見五指。
鞠蘭曦剛剛從陽光明媚的草坪上走進暗無天日的山洞,眼前瞬間漆黑一片。她一隻手按在劍柄上,一隻手胡亂地在空中摸索,卻什麼也摸不著。她立馬體會到了做瞎子的痛苦。
黑暗裡虛無一物,靜無一聲。鞠蘭曦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的呼吸,還有隱約的心跳聲。她提醒自己向前走,兩腳下意識地往前挪動,彷彿不受大腦的控制。她一步步前行,眼前忽然閃爍了一絲微弱的光。她心中一喜,趕緊加快了點步伐,忽然猛地撞在山洞的石壁上。
鞠蘭曦摸了摸頭,感覺粘粘的,好像出了血。她深吸了口氣,眼看前面出現了一片火光,腳下的路也被照出了模糊的形狀,便不顧頭上的傷,腳尖輕點著地面,快步走了過去。
她扒在火光映照著的一堵石壁後面,只見耀眼的火光旁邊坐著的人正是金龍。金龍身前有一堆燃燒在石塊間的篝火,篝火上擱著一個形似瓦罐的東西。金龍正對著篝火吹氣,罐子裡冒出陣陣青煙,散發著濃烈的藥味。
鞠蘭曦巡視了一下這口洞窟,忽然發現離篝火不遠的一張石牀上躺著一個人。那人長長的頭髮耷拉在牀邊,背對著火光。鞠蘭曦仔仔細細盯著那人的背影看了很久,忽然心中一震,嘴裡默唸道:“鞠蘭花?!”
金龍用袖子包著手,把罐子從巖石上拿下來,往一個碗裡倒了一大碗藥水,然後小心翼翼地端到石牀邊上,輕聲道:“蘭花,喝藥了!”
鞠蘭曦心中又是一震,心想:“果然是鞠蘭花!她還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