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房裡躲雨時,劉曉雲又變得沉默了,呆呆地看著外面的傾盆大雨。
雨淋溼了她的衣服,她也沒動,恢復了石雕的狀態。劉曉飛也不知道說什麼。兩個人都發著呆看雨。
不知不覺,雨停了下來,天也微微亮了。太陽奇蹟般地出現。劉曉飛轉頭看著劉曉雲,劉曉雲依然如石雕一動不動地盯著遠方。
清晨的陽光照在劉曉雲的身上。劉曉飛發現她的衣服和臉龐都髒兮兮的,昨晚因爲黑暗完全沒看出來。劉曉飛不禁愣住,心想:“莫非她真的是個瘋子?或者,跟我一樣是個流浪漢?”他不敢問她,乾等著她恢復神智。
太陽越來越刺眼,劉曉雲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太陽,眨也不眨。劉曉飛更吃驚,擔心地說:“曉雲,你這麼盯住太陽會傷害眼睛的!”
劉曉雲不言不語,忽然轉身朝樓梯走去,彷彿當劉曉飛不存在一樣。劉曉飛怔怔地看她下樓,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間。
劉曉飛神經質般大喊:“劉曉雲,你要去哪兒?”沒有回答,只有微弱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他衝出了小房,跑到樓頂邊上向下看。劉曉雲瘦弱的身影在樓底出現,樓底沒有其他人。
劉曉飛施展絕頂輕功輕雲度雁跳了下去,像一片葉子輕輕落在劉曉雲身後。劉曉雲一點也沒察覺,也沒有回頭,繼續呆呆地向前走。
前面是個小巷,巷子裡幾個小孩在玩耍,見到劉曉雲過來,他們忽然一窩蜂地衝了上去,圍住了劉曉雲,一起叫喊:“噢!女瘋子,吃垃圾!醜瘋子,想吃屎!”
劉曉雲被他們阻擋住了腳步,傻傻笑著。劉曉飛皺起眉頭趕上去,揮著拳頭大喝:“小鬼,別瞎叫!”小孩們叫嚷著又跑過去圍住了他,大笑著起鬨:“噢!男瘋子,吃垃圾!醜瘋子,想吃屎!”
劉曉飛極其隱忍而麻木的情緒被這種無端的嘲笑激怒了,他冷笑說:“我是醜瘋子?”他把面罩摘下來,小孩們都閉上了嘴,驚恐萬狀地看著他,忽然一齊尖叫:“啊!鬼啊!”劉曉飛趁勢揚起手臂,手指彎曲像要抓他們,小孩們一窩蜂地飛跑走了,邊跑邊發出慘叫,地上留下一片尿漬。
劉曉飛哈哈大笑,轉眼去看劉曉雲,發現她正呆呆望著自己,過了一會兒,也神經質般哈哈大笑起來,說:“沒有比你更像鬼的人啦!”劉曉飛慘笑著說:“我本來就是鬼。”
劉曉雲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轉身又走。劉曉飛緊緊追上,問:“你要去哪兒?”劉曉雲沒有回答,繼續面無表情地走。
劉曉飛無奈地嘆了口氣,眼看她就要走出小巷,只好又矇住面追出去。
大街上人潮洶涌,摩肩接踵。劉曉雲像行屍走肉一樣往人潮走,也不擡頭看前面,只呆呆地看著地面。人潮像被驟然衝開了一道口紛紛避讓,有人捂住鼻子,走過去還回頭鄙夷地看一下,有人經過她身邊時往地上吐口水。
劉曉飛也受到這樣的待遇,緊緊跟在她身後。劉曉雲走到路邊準備過馬路,也不查看呼嘯而過的車流,繼續發著呆往馬路對面走去。劉曉飛趕緊上前拉住她的手,焦急地說:“你要去哪兒?”
劉曉雲漠然轉頭看著他,嘴脣微張,像要說什麼,可是沒有說,用力甩手臂想掙脫,卻怎麼也掙不開。她使勁搖頭,瘋狂地大叫:“救命呀!救命呀!”
周圍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吸引過來,紛紛指手畫腳地議論。“別管閒事!理瘋子幹嘛?”一箇中年婦女拉住自己丈夫說。
劉曉飛滿臉通紅,慢慢鬆開手,劉曉雲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不再往馬路上走了。劉曉飛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定,他嘆了口氣,繼續跟隨她。
劉曉雲前面的一個人正在邊走邊吃一碗麪,劉曉雲出神地盯著那個人,那個人最後吃了幾口把一次性碗扔在了地上。劉曉雲飛速上前捧起那碗麪,用手抓著吃。面還剩一半,她不管不顧地吃。經過的人鄙夷地瞟了她一眼就加快腳步走了。
劉曉飛微皺著眉頭趕上她,一把打掉她手裡的碗,怒目看著她說:“你怎麼什麼都吃!這很髒的你知道嗎?”
劉曉雲已經吃完麪,把碗扔在地上,茫然望著他,邊咀嚼邊說:“我餓了。”劉曉飛看到她嘴角流出淡黃的油,厭惡地皺起眉頭,說:“你爲什麼要吃別人扔掉的面?吃壞了身體怎麼辦?萬一那傢伙有傳染病呢!”
劉曉雲淡然一笑,眼睛也彷彿恢復了些神采,說:“我的身體不過是我靈魂暫時的寄所,不久我就要離開這個臭皮囊了。我根本不在乎生死,更何況生病呢?”
不知情的人聽到她說話的語氣肯定會以爲她是個正常人,因爲她說話時的坦然無法不讓人相信她就是個正常人。不過說的話不正常而已。
劉曉飛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說:“你活得可真超脫,拋棄了塵世,拋棄了煩惱,甚至拋棄了你的身體。可是,你畢竟活在這個普通的世界呀!你也不過是人類,由獸類進化而成的人類而已。你有手有腳有腦袋,你有普通人的一切樣子!”
人潮洶涌而過,完全沒理會這兩個人的瘋言瘋語,匆匆忙忙。他們卻聊著莫名其妙的東西,也不理會路人的眼光。有人偷笑著悄聲議論:“哈,兩個瘋子在談戀愛呢!”
他們像石雕一樣站在街頭,人們繞過他們走來走去,誰也沒驚動誰。
劉曉雲忽然哈哈一笑,說:“我記起來了!你叫劉曉飛!”劉曉飛展顏說:“太好了,你記得我!你叫劉曉雲,你知道嗎?”劉曉雲依然笑著說:“是啊,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劉曉飛尷尬地笑了笑,說:“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劉曉雲拍手笑著說:“你真是太貼心了!不僅請我吃飯,還給我取名!”
劉曉飛又皺起眉頭,嚴肅地說:“你知不知道,當你自己作賤自己時,人人都會作賤你。比如一個完好無缺的桶,若是扔在垃圾堆,誰都敢一腳把它踹爛,可若是把桶放在某個商店裡面,誰都不會輕易動它。”
劉曉雲低下頭默想,忽然哈哈一笑,擡起頭說:“啊!我懂了,我原來是一個桶呀!”
劉曉飛啞然失笑,無奈地搖搖頭說:“你不是桶,你是人!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應該穿漂亮的衣服,梳整齊的頭髮,吃乾淨的事物,總之,只要你過普通人的生活,你就是最美麗的!”
劉曉雲撅嘴說:“我漂亮嗎?”劉曉飛看到她可愛迷人的樣子,簡直陷入癲狂,他想:“如果我跟她在一起,哪怕過一天普通人的日子,就算死了也沒有遺憾吶!”他很想把她抱在懷裡,可又擔心路人的眼光。
中午,路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不時被人撞到。劉曉飛拉著劉曉雲的手離開了那裡。劉曉雲沒有反抗,低著頭沉默地跟隨。劉曉飛臉上露出微笑。
他把她拉到一個無人的小巷,仍抓著她的手,溫柔地看著她,說:“你還餓嗎?”劉曉雲微笑著看他,說:“不餓了。”
兩個人雙手互握,沉默對望。劉曉飛和劉曉雲都在微笑,滿臉幸福的樣子。劉曉飛心想:“如果我們永遠站在這裡就好了,我們多幸福啊!世界多美好啊!陽光多燦爛!”他笑著笑著,眼眶變得溼潤。
劉曉雲像在沉思,雖然跟他對視,可又心不在焉,忽然掙脫他的手,歡笑說:“啊,我又想到一首新詩!要不,我念給你聽吧!”
劉曉飛感覺腦筋大傷,硬著頭皮苦笑說:“好吧,你念吧,肯定是極好的!”
劉曉雲轉過身,來回走著說:“這首詩歌的名字呢,叫做《倩影》。你仔細聽,這可是我爲你而寫的哦!”
劉曉飛瞪大眼睛,剛想說話,卻被她打斷,只聽她一字一句地念道:
朦朧月色中
我望前
嫋嫋婷婷
倩影微寒
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悽婉
含淚回首
我已蒼老多年
劉曉飛集中精神聽完,吃吃地說:“你……你爲什麼……爲我寫這首詩歌?”
劉曉雲歡快地笑著說:“因爲你老是跟在我身後啊!你肯定一直盯著我的背影看,所以我邊走邊想出了這首詩!”
劉曉飛滿頭大汗,恍恍惚惚,不知道說什麼。劉曉雲忽然認真地說:“你覺得我寫的怎麼樣?好不好?”
他看著她滿臉期待的神情,不忍說批評的話,可他又完全不懂詩,只好硬著頭皮說:“我……不懂。”
劉曉雲拍手笑道:“不懂纔對呀,若是聽得懂那就不算好詩啦!”
劉曉飛不想跟她再說關於詩的話題,皺起眉頭說:“你好像對什麼都不在乎?”他所指的是她在大街上撿別人扔的東西吃。
劉曉雲坦然自若地微笑說:“像我這樣的人,在乎的事情已經很少了。”
劉曉飛神情嚴峻地看著她,皺眉說:“你是不是真的瘋了?”
劉曉雲哈哈一笑,轉動了下眼珠,用俏皮的口氣說:“你說呢?”
劉曉飛冷冷地說:“看你的樣子和行爲,我覺得你是真瘋了。”他很不忍這麼說,可又極其渴望她能正常一點。
劉曉雲面色變得平靜,沉吟道:“這世上根本沒有真的瘋子,所有瘋子都是裝瘋賣傻。如果真的瘋了,那說明他的靈魂已經飛走了。他已不是他,只是沒有靈魂的腐肉而已。”
劉曉飛聽得滿頭大汗,隱隱覺得她的話正是在說他。他勉強笑了笑,說:“什麼靈魂不靈魂的,這都是大腦想出來的虛無的東西……”
劉曉雲打斷他說:“虛無的比實在的更難得更可貴!他們不過都是身藏動物的皮囊而已,真正的人是有靈魂的人。”
她說話的樣子令劉曉飛吃驚,他從沒見過一個人這麼認真地說些瘋癲的話。他認輸了,慘笑著說:“我知道,你所說的他們就是所謂的凡夫俗子。那你爲什麼要吃東西,睡覺,喝水?這不都是凡人才會需要的嗎?你哪裡不同了?”
一個神經混亂的人驟然面對這麼多問題,是難以承受的。她焦急得眼淚都流出來,用手抓著亂蓬蓬的頭髮,手拿開時指甲縫裡有血漬。劉曉飛慌忙抓住她的手,滿臉歉意地說:“算了,你是詩人,詩人把什麼都看得很淡,很超脫。不在乎就不在乎好了!你沒有必要不與衆不同!其他人都是動物,機械!只會工作,吃喝拉撒睡,繁殖。只有你有靈魂!”這些話把他自己都說亂了,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說的是什麼意思。
可劉曉雲似乎聽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她笑了,笑得很燦爛,很美。這笑容,這美麗,像雪原上的鮮花,冬日的暖陽,徹底融化了劉曉飛被熊熊燃燒的烈火也無法融化的因無盡的孤獨而冰凍的心靈。
他呆呆地看著她,彷彿看到一片茫茫大海,雖然縹緲無邊,但是無比美麗。世界上沒有比她的靈魂還要美麗的景色,沒有比她更難懂的人了。但是,“不懂”即“朦朧”。距離產生美,身在美景卻不一定能發現美。
“他們那些凡夫俗子,身無靈魂而不自知,像畜牲一樣癡傻地瘋活。活著不知道自己活著,就像夢中不知道自己身在夢中一樣!”劉曉飛出神望著劉曉雲,思緒萬千。他驚訝自己居然受這個“瘋婆子”的影響,也無端變得清高了。
“高處不勝寒。”劉曉飛隱隱擔心自己是否可以承受心靈的清高而必須接受的清苦。
“苦嘛,我已受夠了,也習慣了。誰也飛不出天外天,誰都是滄海一粟,就算死了也不過小事一樁。除死無大事,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怕。千古艱難惟一死。”劉曉飛想起了賽斯和翁其這兩個千古奇人和他們超凡入聖的思想,不禁滿心崇敬,“唉,有些道理只有等到經過漫漫人生路才能體會呀!”
劉曉雲忽然哈哈一笑,用手指點了下劉曉飛的額頭,說:“傻子,你在想什麼呢?”劉曉飛坦然笑著說:“沒什麼,什麼都不用想!我這腦子也是凡人腦子,不像你,用靈魂活著。”
劉曉雲更開心了,又拉住他的手,笑靨如花。
“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懂我,不如,我們做夫妻吧!”她忽然蹦出這麼一句話。
劉曉飛輕輕掙脫她的手,迅速退後幾步,神色黯然地低著頭說:“我們不能做夫妻!”
劉曉雲滿不在乎地說:“爲什麼?”
劉曉飛神色漸漸平和,嘆了口氣,說:“這世上總有些人是永遠被人遺棄,被人遺忘的,他們生而絕望,死而無息,就像一陣風吹過世間,誰也不記得他們,誰也不關心他們。我就是這樣的人,我沒有未來,所以我不能害了你!”
劉曉雲秀眉微蹙,疑惑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說:“不是世界遺棄了你,而是你先遺棄了世界。世界根本不認識你,它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呀!”
氣氛又變冷了。她看著他,他看著地。兩個人各自在想自己的心事。這個地方始終沒有人來,沒人的地方讓人覺得寒冷。安靜,全世界好像遺棄了這個小角落,遺棄了這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