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劉曉飛已經被關在這個黑屋子裡一個多月了。可是他並不知道自己被關了多久,因爲在暗無天光的地方是很難計算時間的,也沒有心思去計算。
吳長老有時候說個不停,有時候又長久沉默。劉曉飛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對話,好像已變成了隨時應答的機器。
“不管怎麼樣,生活還是得繼續啊!就算在一點光都沒有的地方也得繼續活著,不是嗎?”吳長老不知道在沉默了多久後,又一次開口說話了。
“對啊,像你這麼大年紀了都在繼續活,爲什麼我不繼續呢?雖然是在這枯燥乏味的時空裡,這一點光都沒有的鐵屋子裡。”劉曉飛像個機器人一樣機械地回答,沒有在意吳長老說的是什麼,也不考慮自己在說什麼。
“你說何音紅什麼時候來救我們?”劉曉飛漸漸回過神來,忽然想到了這個非常要緊的事。
“哈哈,跟何音紅作對的人是沒有好果子吃的!出去嘛,是早晚的事。”吳長老泰然自若地回答。
劉曉飛長長嘆了口氣,心想:“我難道就在這個暗無天日的鐵屋裡度過餘生?我的人生等於是凝固在這裡了。不行,我得出去。雖然我對外面的世界一點興趣也沒有,但總好過在這個像墳墓一樣的地方等死吧!我現在就像是提前死了一樣。”他慢慢爬到吳長老身邊,這段時間他已習慣了在黑暗中辨別方向,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吳長老。
吳長老嘴裡正叼著根稻草,這裡沒有煙抽,所以他總是吃了從鐵門上的一個僅容盤子遞進來的小窗口送來的飯菜後就在地上撿起一根稻草含在嘴裡抽,雖然沒有煙味,但也能過過乾癮。
“我無所謂在這兒活著,但我不甘心就在這兒死去!”劉曉飛大聲對吳長老說。
吳長老在黑暗中對著劉曉飛的雙眼瞪大了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想得也太遠了吧!我告訴你,就在近幾天……”
餘下的話,劉曉飛要貼近吳長老的嘴巴旁邊才能聽得清。吳長老說了一通之後,又以最低的聲音加上一句:“你不知道,外面時時刻刻都有人在竊聽。”
劉曉飛在黑暗中向四面漆黑的一片張望了一會兒,也儘量壓低聲音說:“是嗎?你怎麼不早說?”
“哼,薑還是老的辣。”吳長老低聲說:“年輕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缺點,就是沉不住氣。要是我早告訴你,你肯定會露出馬腳。在這兒關著的都是要犯,咱們說話少了,多了都不行。要自然!我總是胡言亂語,你以爲我是真瘋了?其實我是在迷惑他們,讓他們以爲我瘋了,我就對他們沒有什麼威脅,就可以多活些時間。等何音紅來了,那纔是我真正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時機!現在嘛,隨便他們怎麼看待我,我是瘋子也好,是孫子也罷。成者爲王,敗者爲寇。到時候我非親手整死鞠老狗!”
劉曉飛沉吟不語,閉上眼睛離開了吳長老身邊。在黑暗中無所謂睜不睜眼,都一樣。所以他有時醒著睡著都閉著眼睛,這樣更輕鬆一點,也算是對黑暗的一種妥協。
黑暗有時候很狹窄,狹窄得讓人窒息,無立足之地,鬱悶得想要發狂。黑暗有時候又很寬廣,寬廣如茫茫宇宙,無邊無際,讓人有一種獨自漂流在太空的感覺,心情暢快得像在飛一樣。
人在黑暗中是沒有時間概念的,劉曉飛和吳長老總是想睡就睡,想醒就醒,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醒了多久,有時候不論睡了多久還是覺得昏昏沉沉,不論醒了多久也無法入睡。
“吳老頭,你說現在是幾點鐘?”有一天,劉曉飛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覺吳長老也醒著,忽然想起了時間問題。
“幾點鐘是什麼意思?”吳長老有氣無力地反問。
劉曉飛不禁啞然失笑,說:“哦,我是問現在是什麼時辰。”
吳長老沉默了一會兒才依然有氣無力地回答:“你沒聽到雞叫聲嗎?現在大概是清晨。”
“哦,清晨。”劉曉飛凝神去聽,果然隱隱聽到了遠方傳來的模糊的雞鳴聲。他正在聚精會神地聆聽時,鐵門忽然嘩啦啦一陣響動。
鐵門第一次在他被關進來數月之後打開了。其實外面是陰天,並沒有陽光,但白天的一束微弱光線透過半開的門照射進來,卻使劉曉飛無法睜開雙眼。他還沒看清鐵門外的情形,四隻鐵臂已扭住他的胳膊,把他帶到了門外,鐵門嘩啦一聲又重重地在他身後關上了。
劉曉飛使勁全力想睜開眼睛,但眼皮像被烈火炙烤一樣疼痛難忍,只能緊緊皺著眉頭,瞇縫著眼睛去看。眼前還是那個人煙稀少,如同荒蕪之地的街道。他剛剛進這座城時,這裡還有寥寥幾家店鋪開著門做生意,而今是萬人空巷,一眼望去如同一座鬼城。
行人沒有了,穿統一制服的衛士卻佈滿了街道口,嚴陣以待,如臨大敵。這種肅穆的氣氛有點讓人喘不過氣來。
劉曉飛被兩個巨塔一樣的大漢反扭著胳膊,亦步亦趨地走在青石板街道上。他忽然產生一個令他毛骨悚然的想法:“該不會是要砍我的頭吧!”
上百名衛士排在大道兩旁,像注視一個被抓了現行的小偷一樣用厭惡而憎恨的眼光死死盯著劉曉飛。
劉曉飛硬著頭皮一步步走過他們面前,感覺像有無數支冰冷而鋒利的箭狠狠穿過他的心房。一股排山倒海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只能低頭默默行走。行走是唯一可以逃離這個像地獄一樣的魔窟的方法。可就像在夢裡逃命一樣,他明明已經儘快奔走,卻始終無法逃脫身後魔鬼的魔掌。
“叛徒!奸細!”幾百名乃至上千名衛士不顧領頭的制止,紛紛朝著劉曉飛怒罵呵斥,好像他們都與劉曉飛有著不共戴天的血仇。
劉曉飛自己也納悶:“我什麼時候得罪這些白癡了?”他被他們的憤怒激起了更大的憤怒,但仍強忍著,因爲他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面對這麼多持刀握劍拿槍的大漢,最好是老實一點。正常的人都有理智,理智的人一般不冒生命危險。
他有氣無力地被押著走,終於走到了一所大宅門前。他擡頭看了看沒有匾額的大門,問押著他的大漢:“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就是你的死地!叛賊!”站在劉曉飛右邊的大漢粗聲粗氣地說,把口水都濺到劉曉飛臉上了。
劉曉飛感覺極其噁心,但雙臂都被緊緊扭住,無法去擦,只得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冷笑著說:“叛賊?我叛誰了?我向來是孤身一人,跟任何門派都毫無瓜葛,跟你們天魔教更是沒半點關係!”
“少說廢話!今天就是你的死期!”站在他左邊的大漢更用力地按住他的胳膊,冷冷地說:“你們還等著何音紅這個大叛賊來救你們嗎?哼,等著她來給你們收屍吧!”
劉曉飛眉頭一皺,心想:“大概是他們竊聽到我跟那個什麼吳長老說的話了吧。他們誤以爲我跟他是一夥的!唉,現在是有口難辯了。”
宅門洞開,門口一個守門的人也沒有。劉曉飛不禁有些奇怪:“這裡不是什麼鞠長老的宅子嗎?”
原來宅子裡面還有宅子,裡面宅子的門前站滿了數十名身穿勁裝的衛士。他被押進宅子後,一個押著他的大漢問爲首的衛士:“鞠長老在裡面嗎?”
劉曉飛聽到他問鞠長老,便更肯定鞠長老就在這裡了。
“鞠長老正在和衆位堂主,長老談事情。不準任何人打攪。”爲首的衛士一臉嚴峻的神色,說話也沒有迴旋的餘地。
大漢微微點頭,對那個人說:“那請你轉告下,就是跟吳長老關在一起的這個叛賊,該如何處置?”
衛士冷冷地瞧了劉曉飛一眼,略遲疑了一會兒便走進了宅門。過了片刻,他出來對大漢說:“鞠長老說像他這樣雞鳴狗盜的小賊用不著他管,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大漢看了一眼劉曉飛,神情有些作難地說:“是殺還是不殺?”
衛士迴歸到隊伍裡邊,冷冷地說:“自己看著辦。”
大漢無奈,只得跟另一個大漢一起把劉曉飛又給帶出了宅子。
走在宅門外的大道上,劉曉飛忍不住問右邊的大漢:“你們是打算再把我關到那個黑屋子裡去嗎?還是……”他忽然感到有些心裡發毛,不禁恐慌地想:“他們是打算把我帶到荒郊野外給一刀咔嚓了吧!”
左右的大漢都默不吭聲,只面無表情地繼續押著他走。劉曉飛越走心裡越發慌,因爲他發現現在走的方向不是去鐵屋子的路。路上也沒有從鐵屋子出來時見到的那羣氣勢洶洶的衛士。
越走越偏僻,越走越感覺荒涼。這裡不僅沒有了行人,也沒有了店鋪。只有路邊長滿的雜草和滿目瘡痍的舊屋街。這裡也有很多門面,有些店鋪的門還掛在門框上,門上還有巨大的匾額,只能依稀看出來匾額上的字是金漆的,可見這條舊屋街以前也繁華過。只是現在這種強烈的反差使人更感覺淒涼和落寞。
他們終於停下了腳步。大漢們停住了,劉曉飛卻沒有停,也不想停。他幾乎帶著哀求的神色眼巴巴地望著比他高一個頭的大漢們,帶著哭腔說:“大哥,大兄弟!我肯定跟你們素不相識,我肯定也沒有得罪過你們。何必要對我下毒手呢?”
大漢們對望一眼,有些疑惑地瞧著他說:“誰說要對你下毒手了?”
劉曉飛還沉浸在恐慌中,心臟噗通噗通狂跳著想:“我總是自詡早已超脫人世,勘破了生死。想不到每每到了死亡邊緣,還是嚇得魂不守舍!以後再也不自我催眠了。膽小鬼就是膽小鬼!害怕活著的種種艱辛,也害怕死去的心有不甘。”
劉曉飛正恍恍惚惚地想著,一個大漢忽然哈哈一笑,鬆開他的胳膊,用力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小子還真以爲你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啊?實話告訴你,你只是鞠長老安排在吳長老身邊的傻小子!”
“傻小子?”劉曉飛剛剛從大漢的話裡明白了現在自己已經死裡逃生了,至少不會被殺掉了,不禁有些慶幸。他只想完全順著大漢們的話鋒去說話,以避免節外生枝。所以他現在故意作出無辜又傻呆呆的樣子給他們看。
大漢們同時哈哈大笑,其中一人笑著說:“吳長老自從被關起來之後就一聲不吭,無論鞠長老,不,現在應該叫做鞠教主了!無論他如何軟硬兼施,吳長老也不肯說出自己真正的立場。那天你在城外剛好被在城牆上的鞠教主看見,他見你是個傻乎乎的人,忽然靈機一動,想到讓你去套吳長老的話。”
“我怎麼套吳長老的話了?”劉曉飛心下十分疑慮,忍不住疑惑道:“我跟你們,跟吳長老都不是一夥的,我只是個路過的旅人而已。”
大漢又哈哈一笑,點點頭說:“對,這就是鞠教主的高明之處!難怪鞠教主能當教主呢!就因爲你跟兩方都沒有半點關係,所以你纔不會露出任何馬腳。吳長老此人卑鄙無恥,見風使舵,但他對局外之人是一點也不在意的,而且最喜歡自作聰明。那時候他跟你談論何音紅的事情,鞠教主和另外兩位執法長老都在鐵門之外聽見了。吳長老雖然發覺有人竊聽,但爲時已晚。所以他趕緊轉移話題,故意裝瘋賣傻,跟你說那麼多莫名其妙的瘋話,讓人以爲他瘋了。哼,現在吳長老叛教的罪名證據確鑿,只等十天後當衆問斬,以儆效尤!”
劉曉飛心中洶涌澎湃,思緒萬千,有一點自責,又有一點僥倖,還有一點釋然。他勉強笑了笑,說:“那我對鞠長老,不,是鞠教主,不僅無罪可言,而且還有點功勞的啊!”他感覺自己爲了能活命竟然不擇手段,甚至想踩著別人的屍體走到活路上去。
“你不能有功勞。你是跟吳長老這個大叛賊關在一起的人,如果把你放了,甚至獎賞你,都會引起天魔教上下動亂。鞠教主要做的是服衆,如果犧牲你一條微不足道的小命就能得人心,那他是絕對不會心慈手軟的。做大事的人就應該心狠一點!”
劉曉飛心裡毛骨悚然的感覺又復生了。他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聲音也顫抖著說:“那你們是想殺我滅口?”
大漢們像兩個已經死了的人一樣僵直地站著,用冷冰冰的目光盯著他。其中一人面無表情地說:“有些事不是我們想做,該做,或者必須去做。而是命運推著我們向前走。你應該明白。”
劉曉飛神情恍惚地低著頭,沉聲說:“我明白。”他感覺渾身無力,連思考的餘力也沒有了,只輕輕閉上眼睛,準備引頸待戮。
大漢們拔出了腰帶上的大刀。
劉曉飛本能地擡起手臂去格擋,本想這也是徒勞抵抗,廢了雙臂也還是死路一條。當兩把鋼刀一起砍在他手臂上,他只感覺被砍之處微微發麻,同時絕望地閉上眼睛,等待接下來致命的一刀。
咔嚓,如鐵器相撞的聲音,接著是嘩啦一聲,鐵器掉落在地的鏗鏘之聲。劉曉飛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手臂仍完好無損,而大漢們手中的兩把刀都斷成了兩截,每人各拿著半截刀發愣。過了很久,其中一人才露出驚奇的神情,吃吃地說:“怎……怎麼回事?”
另一人似乎剛剛回過神來,愣愣地說:“就……就算是真的砍在鐵器之上也不可能這麼容易就折斷啊!你那把刀我不知道,但我這把刀卻是天魔城最好的鐵匠打造的啊!連鞠教主的鋼鞭也是他打造的啊!怎麼可能砍在人的手臂上就會折斷啊?”他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一隻貓被老鼠給活活咬死一樣難以置信。
“你到底是什麼人?”二人目瞪口呆地瞧著劉曉飛,異口同聲地質問道。
劉曉飛自己也有些好奇,但此時容不得他多想。他只擔心一件事:“我突如其來的能力或許只是一瞬間的爆發,過不了一會兒就可能沒有了。趁著我還有些力氣,我得打倒這兩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他剛剛雙臂被刀砍了之後,漸漸感覺到手臂越來越發熱,而且一股莫名的力量像泉涌一樣彙集到雙臂上。
說時遲那時快,兩個大漢正虎視眈眈地瞧著劉曉飛時,劉曉飛突然使出全力向前打出兩掌,也不管這兩掌有沒有打到他們身上,轉身就像兔子一樣逃跑。他覺得自己的手掌只是觸到了大漢們的衣服,並沒有真正挨著身體。可當他轉身逃跑的剎那,他聽到了他們慘不忍聞的嚎叫。
劉曉飛還沒跑幾步就確定他們沒有追來,因爲剛剛聽到的叫聲不像是一個還能跑的人發出來的,而是臨死前痛不欲生的哀嚎。是這種哀嚎使他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愧疚和遲疑。
當他轉過身,他發現那兩個像鐵塔一樣高大的大漢雙雙倒在地上,已經停止了急促的**。他們的身體上好像覆蓋了一層白霜。在陰天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尤爲奪目。
劉曉飛盡力控制著呼吸,悄悄走到他們身邊蹲下,在一人的身上摸了摸那層冰霜。他的手剛剛觸及冰霜就感到一陣穿透指尖的寒氣。他發現他們臉上都殘留著極其痛苦的表情。每個人都齜牙咧嘴,雙眉緊緊皺著,這副表情好像也被冰凍起來了,成爲他們活著時做出的最後的表情。
劉曉飛四面看了看,荒涼的街道上空無一人。他長長舒了口氣,看見大漢身上本來是黑色的衣服,現在已被凍成了白色。他忽然靈機一動,把大漢的制服給扒了下來,拿在手裡走到了較明亮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大漢的衣服才漸漸恢復本來的樣子。劉曉飛把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又回到大漢身邊,發現大漢裸露的胸膛越發冰凍,甚至冒出來寒煙。而另一個還穿著外衣的大漢早已凍成了一個雪人。
劉曉飛既感到驚奇,又很恐懼。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根本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幕。他起身準備離開,剛剛走了幾步又轉過身,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個剛剛被他脫去衣服的大漢的雙腳,一直看了很久才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唉,看來我必須開始穿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