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已經完了,沒有什麼好講的了,得過且過的每一天只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徹夜未眠,我懷疑我是否尚在人世。”金龍躺在一個山洞裡,三更半夜還睜著空洞的雙眼,呆呆地看著黑漆漆的一片,似在眼睜睜地等待睡眠,或在等待周而復始的明天。他一點也不期待明天,因爲他知道明天還是會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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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已隨風而去,再也沒有方向。永無休止地飄,再無落地生根之時。”
“把錢拿出來吧!不然你的生命就開始進入倒計時了!十,九,八,七,六,五,四……”他上山之前持刀打劫過一個獨行的商販,那商販在他還沒數到三時便把身上所有的銀兩全交了出來。他想起這件事,不禁覺得好笑。
正在他打劫商販時,路上來了一羣人馬。數百精壯大漢個個身著勁服,提刀跨馬,好不威風凜凜。金龍忐忑不安地想:“難道是山上的山賊下山打劫嗎?”他和商販面面相覷,商販嚇得雙腿直打顫,抱拳作揖,哭喪著臉道:“大爺,想不到你還有這麼多弟兄!求求你們放我一條生路吧!以後我打死也不敢再往這兒走了!”
金龍感覺有些莫名其妙,心說:“我哪兒有什麼弟兄?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但眼看那羣人馬即將來臨,他也有點驚慌失措了,索性壯著膽子佯怒道:“直娘賊,本大爺是不講江湖道義的小人嗎?既然你已經把錢給我了,我必然放你一條生路??鞚L吧!”他決定等商販逃跑後,自己也跟著逃跑。
商販愣了一下,轉身撒腿就跑,還沒跑出十米遠,那批人馬已經來到了他們身邊,只聽一人大聲叫道:“一個都別放走了!他們可能是鞠長青派來的細作!”
金龍剛剛準備也撒腿就跑,但聽到鞠長青這三個字,頓時猶豫了一下,而那商販還在不顧一切地飛跑。忽然一把箭自人羣中射出,正中商販後背。商販立馬跪地不起,然後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大隊人馬迅速把金龍圍起來,金龍心慌意亂,眼睛不知道看哪兒。這些人他一個也不認識,既不認識,那麼肯定也無怨無仇。他轉念一想,心裡頓時豁然省悟:“原來是那商販跟他們有仇??!那跟我倒是沒什麼關係了。”當下抱拳作揖,笑容滿面道:“各位大哥,我只是路過此地的路人罷了!若是你們嫌我擋住了路,那我避開即可!”說完他欲從人馬縫中鑽出去。
兩名大漢策馬上前,攔住了他的去路。金龍滿頭大汗,心跳如鼓,連擡頭看他們一眼的勇氣也沒有,只是低頭看著地面。
人雖有數百之多,但都一言不發,安靜得像一尊尊雕塑。金龍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眼前的這批人彷彿比山還高,壓迫得他快要窒息了。他很想有一個人能出面說點什麼,或者他自己說點什麼,但他一點說話的勇氣也沒有,好像舌頭打了結一樣。
人馬羣后忽然響起一陣清脆的馬蹄聲,一名身穿黑色衣服的中年男子騎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走了過來,人羣紛紛自動避讓出一條通道。
金龍忍不住擡頭瞟了那人一眼,只見那人穿著的衣服跟所有其他的大漢穿的衣服都不同。大漢們穿的是緊身的勁裝,一個個虎背熊腰,肌肉發達,那人卻穿著寬鬆的綢緞衣服,身形偏瘦,但一雙眼睛卻十分矍鑠,不怒自威。
金龍轉念一想:“此人必是羣龍之首!”當下對著那人抱拳作揖道:“這位大哥,兄弟我只是路過此地,並不是你們口中所說的什麼細作?!?
那人漫不經心地瞟了他一眼,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金龍見那人不言不語,而且態度傲慢,心知今日必定難逃困境,只得聽天由命了。但他生來就是個不認命的人,他咬著牙暗想:“若是我能度過像今天這樣的困境,以後我還克服不了什麼困難?”
中年男子一言不發,旁邊一個人高馬大的大漢忽然朗聲說道:“林護法,此人定是天魔城來的細作。讓我一刀結果掉他便是!”大漢說完翻身下馬,手中提著大刀一步步向金龍逼近。
金龍雖膽量過人,但就算是膽大包天的人死到臨頭時也難免心驚膽戰。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著,雙腳不由自主地退後,眼睜睜看著那大漢一步步逼近,像身處懸崖邊緣,面對羣狼的小羊一樣。
中年男子忽然大喝道:“住手!”大漢立馬停住腳步,回首道:“林護法,此人不可放走!我等行蹤若是泄露出去,無異於縱虎歸山,請君入甕了!”
原來中年男子便是天魔教天目山總壇新任大護法林洪,此次率領衆教徒出山便是爲剿滅自立門戶的前任天魔教四長老之一的鞠長青而去。一路上衆人小心謹慎,本來此次同行的還有別處分教教徒,共有數千人之多,但爲掩人耳目則分散而行。林洪所率的這批人盡是教中精英,總壇數位堂主也在其中。那個準備殺害金龍的大漢便是與林洪關係最爲要好的姚堂主。
林洪淡然一笑道:“姚堂主,你倒說說,若是放走此人的話,怎麼個縱虎歸山,又怎麼個請君入甕了?”
姚堂主冷冷地瞟了金龍一眼,指著他道:“此人跟他的同夥一看到我們就逃跑,十有八九是心裡有鬼。他們很可能會是鞠老賊派來探聽敵情的細作。若是放走了他,他回去告訴鞠老賊,我等還未抵達天魔城便會遭襲,必然要步步爲營。而天魔城那邊也會嚴陣以待,到時候更是難以剿滅了!”
林洪深吸了口氣,又長長舒了口氣,淡淡道:“就算我們不殺這個微不足道的人,我們同樣應該步步爲營,鞠長青同樣會嚴陣以待。誰都不是傻子!”
姚堂主有些仗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愣道:“那到底殺還是不殺他?”他看了看同樣一臉茫然的金龍。
林洪哼了一聲,微笑道:“何必要殺呢?此去剿匪最重要的手段是談判。我覺得任何矛盾都可以以談判來解決。最好是兵不血刃。”他長長嘆了口氣,瞧著金龍,微笑道:“你看他都三十多歲了,如果不是紈絝子弟,一個人活到三十多歲是很不容易的。你僅僅憑一點懷疑就把他殺了嗎?殺他容易,但要讓他死心卻絕不可能。真正的勝利不是打敗對手,而是要讓對手心服口服。哀莫大於心死。一個人若是心不死,你就算將他千刀萬剮也無用。此去剿匪,必定要讓叛賊心悅誠服,才能算是大獲全勝。若是一味斬盡殺絕,那隻能讓他們身死,心卻不死,以後必會死灰復燃。捲土重來未可知,勝者爲王,到時候說不定我們反成了叛賊。畢竟我們都是教中兄弟,只是他們受了奸人蠱惑而一時糊塗罷了,他們都是涸轍之鮒,我們是去拯救,而不是殺戮!倘若我們以暴制暴,無異於涸澤而漁,殺雞取卵。那些幸災樂禍的始作俑者就正中下懷,看我們自相殘殺。鞠長青說不定不是想稱霸本教,而是想毀了本教!罪魁禍首其實只有他一人!若是非要殺人,只需殺鞠老賊一人。他纔是‘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陰險小人,爲了一己私利,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甚至是他的女兒!”
衆大漢包括姚堂主在內皆唏噓不已,看著金龍的兇狠眼光也慢慢變得緩和。就像父母剛要對闖禍的孩子拳腳相加,聽了一番勸告後,恍然大悟,明白暴力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暴力的目的雖是好的,但也只會矯枉過正,弄巧成拙。潤物細無聲的方式纔是糾正錯誤的可持續發展的最佳方案。
金龍是個粗人,聽不大明白林洪咬文嚼字的話,但心裡潛移默化地感到心悅誠服,甚至有點五體投地了。他無言以對,只得一動不動地愣愣地站在原地。
林洪揮了下手,大聲道:“繼續前進!”衆人齊聲應和,姚堂主翻身上馬。一衆人馬絕塵而去。
金龍悵然若失地站在那裡,眼睜睜看著他們遠去??帐幖澎o的山谷傳來林洪滄桑而嘹亮的歌聲。只聽林洪高聲唱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只聽姚堂主也擊掌吟詩:“花開不併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蹄聲騰騰,煙塵瀰漫。
金龍長長舒了口氣,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放下來了。但他仍心有慼慼焉,回想著林洪所說的話,忽然想起林洪一再提起的一個名字:鞠長青。
“而且他們想必是天魔教總壇的人,他們要去剿滅鞠老賊的賊窩了!對了!那個人不就是林洪嗎?鞠蘭花不就是被他拐走的嗎?”金龍想起一幕幕往事,憤怒,哀傷,恐懼,焦急,委屈的心情五味雜陳,又心有不甘。
“鞠蘭花說過她要手刃鞠長青這個老賊。他毀了她的一生。她之所以跟林洪私奔,是不是爲了藉助他的勢力爲自己報仇雪恥?她不是真的拋棄我?!”金龍的心狂跳起來,一顆奄奄一息的心彷彿重新煥發出生機。因爲愛,也因爲恨。
他最近時常想起鞠蘭花跟他在一起時的海誓山盟,又痛恨她的不辭而別,狠心拋棄他。他有時候幻想親手殺了她,然後自殺。這樣他們就會永遠在一起了。而現如今,這一切似乎都有了轉機,煙消雲散的愛火似乎死灰復燃了。他重拾了對未來的信心,決定找到鞠蘭花,跟她一起去報仇,然後生生世世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離。
這一切美好的願望彷彿幻想,但即便是幻想,金龍也有一種美夢成真的僥倖心理。有時候幻想可以使人在逆境中堅持不懈,不至於半途而廢。望梅止渴便是最好的例證。
“鞠蘭花會不會也在那羣人馬中呢?若是她在,她剛纔怎麼不出來與我相見?見到我即將被人殺害也沒有出手相助。難道她已經對我死心了?”金龍重又陷入絕望,心裡痛苦地想:“就算找到了她又怎麼樣?她現在回到了以前榮華富貴的生活,還會心甘情願地跟著我過朝不保夕的苦日子嗎?算了吧,我又何必強人所難呢?愛一個人不是應該讓她去過更幸??鞓返娜兆訂幔烤退忝銖姼以谝粔K,她若是不開心,不快樂,那我又有什麼好開心的呢?我真的是太自私自利了!”金龍不停地長吁短嘆,望著塵埃落定的路口,心裡像乾涸的溪流,似乎身體裡的血液也乾涸了。
他行屍走肉般往山上走,幾次不小心跌倒,磕破了膝蓋和手肘也彷彿不覺得疼痛,只是盡力登山,卻不知道爲什麼而登山,爲了登山而登山。
驕陽似火,鑠石流金。金龍累得像條狗一樣吐出舌頭來,發現前面有一個山洞。他心不在焉地走入了山洞。至少山洞裡比較陰涼一點。他彷彿失去了頭腦,僅剩動物的本能反應。
金龍在山洞裡一連住了幾天幾夜,餓了就出去摘點野果充飢,渴了就喝山洞深處的一個泉眼流出的泉水。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其餘的時間都用來睡眠。
他最近失眠越來越嚴重,從一開始直到凌晨才隱隱約約,似睡非睡地打一會兒盹,到後來直接徹夜難眠。越是想入睡就越是睡不著。睡不著是浪費時間,睡不著還睡簡直就是自殺。
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他每一天都在跟睡眠抗爭。必須打倒它,征服它纔可能進入它的領地。然而屢戰屢敗的總是他。
睡夢是一個人最單純的時候,夢境是人內心最純潔無暇的世界,在這裡你不需要勾心鬥角,心事重重,愁雲慘霧,斤斤計較,處心積慮。然而心理越複雜的人越難以進入這個純淨的世界,越是處心積慮,越無容身之所。
金龍再也難以忍受了,心想非找到鞠蘭花不可。因爲他不管醒來睡去,夢裡夢外,眼前腦海都是她的影子。他爲了她不惜犧牲,成全了她新的人生,也讓他找到永恆的希望。然而現如今,物非物,人非人。只剩他一個孤獨的靈魂,彷彿超脫了肉身的束縛,從當下的時刻抽離出來,便是所謂的失魂落魄。
在失眠已久,感到即將魂飛魄散之時,他猛地坐起身來,甚至躊躇滿志地站了起來。
他決定找到她,在死之前,他要見她一面,似乎是想證明過往的一切恍然如夢的幸福真的不是一場夢境。他的愛存在過,他的愛人存在過,他存在過!否則他的人生將無以爲繼。他的人生註定是一個孤獨的人從孤獨走向孤獨的過程。
“唉,到哪裡都是孤身一人,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可期待的?就像個死人一樣,難道我還期待更好一點的墓地嗎?都一樣,一個人的心死了,到哪裡都一樣沒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