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飛淋著傾盆大雨往前走,頂著炎炎烈日往前走,他走到一片樹林裡。
他太疲憊了,坐倒在大樹底下,心想:“如果未來還是孤獨,那有什麼必要繼續(xù)前行?過去二十年我已嚐盡了孤獨的滋味,我沒有興趣再嘗下去了。就在這兒腐爛吧!就在這兒死了吧!”
朦朦朧朧中他聽到說話聲。
“現(xiàn)在機械漸漸代替了人工,所有工序都有望在幾年內(nèi)機械化,到時很多人就找不到工作啦!”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機械!機械!機器能代替人工作,機器能代替人生活!機器能代替人寫詩嗎,機器能畫出有靈魂的畫嗎?藝術(shù)是不可機械化的!”另一個男人氣沖沖地說。他說話的口氣不像是跟那個人爭吵,而是對他說的話的聲討。
“外面好像有人!”一個人突然說。
“是嗎?這荒山野嶺也會有人?”另一個人說。
“我們不是人嗎?”那個人笑著說。
“我們是仙吶!”這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林中小屋開了門,走出兩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
劉曉飛乍一看,以爲見到了鬼。那兩個人呆若木雞地站在門口傻傻盯著他。
一個人低聲說:“賽斯,你說他是人是鬼?”
賽斯說:“翁其,沒有比我們更不像人的人了,他必定是人!人都是這樣,你看他多麼好奇地望著我們?”
翁其大聲朝劉曉飛喊道:“朋友,進來休息下吧,外面剛下過雨,坐在地上會著涼的啊!”
劉曉飛從沒見過這樣古怪的人,不是樣子古怪,他們的樣子非但不古怪,並且十分俊美,十分年輕,年輕得不符合十八歲,也不符合十六歲,而是……劉曉飛也形容不了。他只是覺得在這人跡滅絕的山林里居然還住著這樣的人,實在古怪。
他們並沒有一舉一動,只是呆呆看著他,可是劉曉飛打心裡感到寒冷,徹骨的寒冷,彷彿很久沒有知覺的身體瞬間恢復了知覺。但轉(zhuǎn)眼這股寒冷又馬上消失了。
那個叫翁其的人微笑著,他的微笑彷彿能瞬間融化世上最堅硬,最厚的冰塊。他微笑著說:“你從哪兒來的?你在這山上工作嗎?”
劉曉飛也忍不住笑了,說:“我沒有時間工作。”
賽斯忽然瞪大眼睛,詫異地說:“你連工作的時間都沒有,你在忙什麼?你靠什麼生活?”
劉曉飛慘然一笑,說:“我也沒時間生活。”
翁其和賽斯面面相覷,他們從沒見過這樣說話的人。他們有些不懂,向前走近了劉曉飛,蹲下身仔細看著他,說:“你叫什麼名字?”
劉曉飛從沒見過像他們皮膚這麼白的人,白得耀眼,可是又讓人覺得徹骨的寒冷。他們的眼光像幾道利劍刺穿了劉曉飛的心。
他皺著眉說:“我叫劉曉飛。”賽斯和翁其默唸著這個名字,互相議論起來:“劉曉飛,劉曉飛,居然有人不用工作也能活著,如此世外高人我們怎麼從未聽說過?”
“唉,看來我們隱居太久,已經(jīng)脫離了這繁華世界。”翁其不禁嘆息著說。
“是啊,江湖上後起之秀如雨後春筍,我們又在此退隱多年,豈知有沒有人會勝過我們呢?”賽斯也嘆息起來。
“哈哈,要是真有人能勝過我們,那該有多好啊!那我們終於甘心離世了,可惜,幾百年了,從沒有這樣的人出現(xiàn)過!”翁其彷彿十分沮喪,臉上的表情就像十歲的小孩沒要到糖果一樣。
“你再厲害,厲害得過子彈嗎?”賽斯想開導他似的。
翁其眨著眼說:“子彈!又是機械!我試過子彈這種暗器,它的速度跟以前的暗青子差不多,而且還沒那麼準!”
賽斯睜大眼,不相信地說:“你試過子彈?你什麼時候試過?”
翁其神秘地笑著說:“我那次偷偷跑到一個軍事基地,有個士兵在練射擊,我就站在靶子後面,一聽到槍聲我就躲開,那個士兵沒發(fā)現(xiàn)我,我也沒被子彈打到!”
賽斯哈哈大笑,用手捂著肚子,說:“不是那個士兵槍法太差,就是你太走運了!那個士兵爲什麼一個人在那兒練射擊?他們不都是很多人一起練的嗎?”
翁其邊想邊說,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正在苦尋合理的解釋,皺著眉頭說:“也許他比較勤奮!”
賽斯搖搖頭,嘲笑似的說:“你呀你,就是愛面子,六百多年了也沒變!那個士兵是因爲槍法考覈不過關(guān)才被罰單獨練習的!我用腳趾頭都想得到!”
翁其氣得不行,忽然轉(zhuǎn)向劉曉飛,認真地說:“你說,你是現(xiàn)代人,你知不知道那個士兵是爲什麼單獨在那練射擊?”
劉曉飛完全被這倆人的對話給說懵了,他徹底地相信他們絕對是瘋子。他囁嚅地說:“我……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
翁其沒有回答他的話,反問道:“劉大俠,你是現(xiàn)代人吧!你會不會武功?咱們比試比試好不好?”
劉曉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明明聽懂了他的話,卻不知道怎麼答覆。他只有硬著頭皮說:“我是現(xiàn)代人,我不是什麼大俠,我也不會武功!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他其實對他們是什麼人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是希望他們能快點恢復正常,因爲瘋子總是讓人有些害怕。
翁其微笑著對賽斯說:“他想先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告訴他嗎?他可是現(xiàn)代人!”
賽斯坦然說:“劉大俠乃世外高人,告訴他也無妨,他不會透露出去的!”
翁其點點頭,轉(zhuǎn)向劉曉飛,感慨萬千似的說:“我叫翁其,他叫賽斯。我們二人都是當年武功天下第一的連珠公子的徒弟。
“我可不是他的徒弟,我只不過是他的武功的傳人而已!”賽斯打斷翁其的話。
翁其橫了他一眼,“隨你怎麼想!”他帶著點不屑的口氣說。
“連珠公子當年稱霸武林的絕技是輕雲(yún)度雁,那是一種輕功,他可以從幾隻並排飛翔的大雁背上踩過,從這邊山崖飛到另外一邊山崖!連珠公子的劍法更是快似閃電,他揮起劍來簡直看不到劍,連聲音也沒有,武林中稱作無痕劍法。跟他交手之人連他的劍都沒看到就敗了,所以,對手二字,從未在他生命中出現(xiàn)過。他的唯一對手是時間。可惜,當年我們二人尋得閉幽苓時,他老人家已經(jīng)不知所蹤,不知道是否活著。”翁其臉上現(xiàn)出無限的崇敬和膜拜的神色,他像在講述心目中的神。
賽斯神色憂鬱地說:“吃了閉幽苓又如何,長生不老又如何,活得越久越怕死!像這樣生無敵手,又有什麼意思!”
劉曉飛當故事一樣聽他們講完,感覺像被當做兒童般戲弄了。他不免生氣地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們厲害,你們無敵,可你們怎麼這麼窮?六百年了也沒賺到足夠的錢到城裡買棟房子呢?只能住在這荒山野嶺裡頭?”
賽斯和翁其對望了一會兒,賽斯說:“看來,只有告訴他現(xiàn)代人能接受的身份了!”
翁其點點頭,轉(zhuǎn)首對劉曉飛說:“我是畫家,他是詩人。”
劉曉飛舒展了眉毛,微笑說:“總算正常點兒了,你們剛剛說的那些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嘛!像在講武俠小說一樣!”
賽斯彷彿有些失落,又像不甘心一樣對翁其說:“既然他不信,那我們施展兩手給他瞧瞧吧!”
劉曉飛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心想:“不能再跟這倆瘋子糾纏了,走爲上策!”他正準備起身,忽聽“嘭”一聲巨響,他背靠的大樹應聲而倒,倒得乾乾脆脆,倒得他目瞪口呆。
劉曉飛回頭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大樹,那棵大樹兩個人都合抱不下。他見翁其正眼睛發(fā)光地看著他,嘴角浮現(xiàn)一絲得意的笑容。
“你……這……怎麼回事?”劉曉飛驚得說不出話,像見了鬼,而且被鬼抓住了。
翁其冷笑說:“這算得上什麼,再粗兩倍的樹我也能輕易打斷。因爲樹是死的。人就不同了,人可以比任何東西都強,人有無限潛力。劉大俠,咱們過過招吧!”
“我會什麼武功?我只不過是個爛人!”劉曉飛剛剛泛起的好奇心被一種絕望的思緒壓制住了。像他這樣的人,似乎對什麼都沒興趣。其實,這也算是一種了不起的修行。
“那你打我一掌試試!要不我像剛纔那樣打你一掌?”翁其不罷休地說,他認爲“劉大俠”是真人不露相。
“我不知道你們剛纔使了什麼戲法!總之我不想跟你們糾纏了,明告訴你們,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你們不用在我身上打什麼鬼主意!”劉曉飛想起之前被騙的經(jīng)歷,忍不住怒火中燒。爲什麼世上的人總是欺他騙他?“我有什麼罪過?我只是個無辜的路人,無辜的受害者!”
翁其和賽斯對望了一眼。賽斯說:“好吧,既然劉大俠不肯賜教,想必有你的苦衷。但我二人實在想看看你的獨門絕技,可能以後再也沒機會遇到像你這樣的世外高人了!我們是最後一年了,閉幽苓只能維持六百年的壽命。我們唯一希望的是在有生之年能遇到一個敵手,就算打成平手,我們死也能瞑目。希望劉大俠滿足我們這個心願!”
劉曉飛被他臉上真誠的表情震驚了。他想說:“我不會什麼武功!現(xiàn)代人沒有練武的!”他還沒說出口,翁其已經(jīng)出掌緩緩打在他胸脯上。這一掌明明來得相當慢,傻子都能躲開,可劉曉飛晃動兩下身體,居然還是被打到了。他像個稻草人一樣飛出去,撞到一棵古樹上。
翁其收掌,驚訝地說:“劉大俠,你怎麼不還手?你是真的不屑跟我比武嗎?”賽斯迅如飛鷹輕輕飄落在劉曉飛身邊,查看他的傷勢。
劉曉飛糊里糊塗地慢慢站起來,不禁罵道:“我跟你們無怨無仇,爲什麼下這麼狠的手!”
翁其也施展絕頂輕功輕雲(yún)度雁趕了過來,瞪大眼睛說:“你居然還可以站起來!還能說話!劉大俠,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高手!我們真是井底望天,竟不知世上還有如此神功!”
劉曉飛看到他們接連像猛禽一樣飛過來,早已驚得不知所措。他心想:“這倆人原來是魔術(shù)師啊!”他拍拍衣服上的塵土說:“你們別玩了,我沒空跟你們鬧。”
賽斯說:“劉大俠要去哪裡?”劉曉飛慘然一笑,說:“天大地大,處處無家處處家,我是快死的人了,還在乎去哪兒!”
翁其驚訝道:“劉大俠原來身患不治之癥。我們二人也略懂些奇門偏方,不如讓我們給你治治吧!治好了也好討教討教你真正的絕世武功啊!”他說話的樣子極爲誠懇。
劉曉飛何嘗不想身上的怪病能被治好呢,但他不相信這兩個瘋瘋癲癲的比他還怪的人會什麼醫(yī)術(shù)。他覺得十分疲憊,說:“我想睡一會兒,你們別吵我了!”
賽斯和翁其對看了下,翁其點點頭說:“好吧,既然劉大俠想休息,就請到寒舍吧!”
劉曉飛閉上眼睛,不再說話。賽斯輕輕地說:“還是讓他在這兒睡吧!”
山上的氣候千變?nèi)f化,不知不覺竟然下起雪來。賽斯和翁其離開他走進了茅草屋。劉曉飛獨自躺在地上悄悄睡去。
天黑了,山林裡已鋪上一層厚厚的雪。劉曉飛只有腦袋還露在雪外,身體像蓋了牀白色棉被。他睡得很沉,很沉。
茅草屋裡亮著昏暗的燭光。賽斯和翁其正閉目坐在牀上打坐,也彷彿睡了。
深夜的山林暗得出奇。劉曉飛完全被雪埋葬了。他好像沒有了呼吸,就此死去。
賽斯和翁其入定至凌晨。賽斯睜開發(fā)亮的眼睛,對翁其說:“翁其,那個人沒動!”
“是沒動,一點都沒動!”翁其閉著眼睛說。不知道的人會以爲他在說夢話。
賽斯咦了一聲,下牀在屋裡徘徊,邊走邊說:“這是個什麼人!只穿著單薄的衣服在雪地裡睡覺,而且渾身一點也不顫抖。連我們也無法辦到啊!”
翁其睜開眼睛說:“連師父都做不到!”
賽斯更加驚奇,走到翁其跟前,盯著他說:“你說我們兩個人是不是他的對手?白天你那一掌打的並不輕,他居然不閃不避,而且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翁其臉上露出微笑,說:“這樣我們就可以安心離世了!”
賽斯也顯得很開心,說:“明天,明天我們就找他比武!”
天漸漸大亮了,金色的陽光照在冰凍的雪地上,泛出晶瑩的色澤。山林裡鳥獸絕跡,安靜得像一座墳墓。
劉曉飛躺著那塊地方像沒有人躺著,平平坦坦的。厚厚的雪覆蓋住滿地的枯葉,也覆蓋了這個正在腐爛的人。
他還活著。
一隻烏鴉落在那塊雪面上,彷彿在等待冰雪融化,可以好好享用這頓豐盛的午餐。幾隻烏鴉在山林上空盤旋。
賽斯和翁其步出茅草屋,他們盯著昨天劉曉飛躺下的地方。兩個人很久沒有緊張過了,達到他們這樣武學修養(yǎng)的人是不容易緊張的。
可是,他們現(xiàn)在出奇地緊張。他們一生,或許是生生世世都未曾遇到敵手,一個都沒有,哪怕是能和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過上三招以上,他們都會欣喜若狂。可是,六百多年來,一個都沒有。
他們雖然失望,渴望找到強勁的對手,能盡情施展平生所學。但是,他們跟人無怨無仇,沒有人會找上門來。
劉曉飛是第一個“找上門”的人,而且經(jīng)受住翁其六百多年功力開山劈石的一掌。他們又興奮又害怕,持續(xù)了六百年天下無敵的地位就要不保了。
這六百年似乎一瞬間就會白費,他們苦苦修煉的神功居然會如此不堪一擊。任何一個人都會害怕自己的努力變得一文不值。
賽斯和翁其最怕的就是被人打敗,最渴望的也是被人打敗。
他們像兩隻小鳥一樣踩著雪走到劉曉飛睡覺的地方。雪上他們踏過的地方?jīng)]有半點痕跡。那隻烏鴉也沒察覺有人過來,等他們站上那片雪地時,烏鴉才猛然飛起。
他們眼睜睜看著埋著劉曉飛的雪,深厚的雪透不出一絲呼吸聲。
賽斯說:“你說,他還活著?”
翁其點點頭,說:“你看不到雪在微微起伏嗎?”
賽斯睜大眼睛,又閉上眼睛,微笑著說:“我感覺到腳下的雪在起伏!”
他們同時蹲下身,雙手輕輕按在雪上,然後同時站起身。覆蓋劉曉飛的那塊雪開始慢慢融化。周圍的雪仍然凝結(jié)三尺。
劉曉飛的整個身體漸漸出現(xiàn)了,他還在睡。賽斯和翁其似乎不敢驚醒他,站在原地的薄雪上呆呆看著。
翁其忍不住蹲下身,用手推了推劉曉飛。劉曉飛睜開眼,強烈的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照射著他。他盯著太陽看了半天,眼睛都沒瞇一下。
賽斯深吸了口氣,心想:“居然有人能正視烈日,而眼睛都不眨,這是達到怎樣的修爲呀!就算再過幾十年我也無法練成如此神功啊!”
劉曉飛看太陽看得出神,翁其看他看得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