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飛藝高人膽大,不走平地,專躍高樓,穿小巷子。像一隻誤入繁華而驚慌亂飛的小鳥。
這時,城市依舊燈火輝煌,處處沸騰,燃燒著青春的血液,年輕人像在天堂裡盡情歡笑著。
劉曉飛站在一個暗巷的出口靜靜觀察每個經過的路人,他們並沒有什麼異常,依舊滿面紅光,笑容燦爛,歡聲不斷,衣著光鮮,成雙成對,互相依偎。
劉曉飛噗通亂跳而且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口罩戴在臉上,嘆息著想:“每個人都不是一個人,只有我是一個人。到哪兒我都是最孤獨的那一個。就算我死在這無人的小巷,肯定直到腐爛發臭都沒人多看我一眼。我只不過是棵自生自滅的小草而已,就像長在路邊的一棵獨生的雜草。誰都可能見到我,但誰都不想睬我,或者踩我。因爲我生長的地方沒有路,只有我這棵雜草,因孤獨而自由,因自由而恐慌。如果我燃燒起來,我來不及亮起一團火來引起人們注意就會淪爲灰燼,毀滅成荒蕪。”
人潮洶涌,不斷流去。每個人都像河裡泛起的某朵浪花,偶一出現,永不復回。
劉曉飛被街對面明晃晃的霓虹燈照花了眼。他忽然想到:“變異者都畏光,他們肯定不會上街的,他們肯定躲在最黑暗的角落。唉,就像我一樣。”
他轉過身,又融入了黑暗。
城市都有背面,正面是喧鬧,繁華。而背面寂無人聲,荒無人煙,彷彿在城下挖了一座巨大的地下室。這地下室只有形單影隻的人來,只有像劉曉飛這樣不像人的人來。他們來,就像沒來過一樣。他們永遠不屬於這座城市,就像城市的背面不屬於城市一樣。
這條僻靜而陳舊的街道邊有一條污水河,河水像淤泥般緩緩蠕動。劉曉飛雖然早已習慣這樣的惡臭,但也忍不住憋著呼吸,邊走邊仔細地傾聽,查看。
忽然,河道里傳來幾聲異樣而緩慢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艱難而執著地抽動著腳前行。
“難不成有人在這河裡抓魚?”劉曉飛感到好笑地想。他停住腳,決定下河去看看。
他剛剛走到河邊,一個身影突然從橋洞裡鑽出來,快速跑向他。
劉曉飛嚇了一大跳,趕緊向後躍開。那人直跑到劉曉飛跟前,卻並不撲過來,呆呆地看著他,說:“還錢!”
劉曉飛疑惑不解地說:“還錢?我欠你錢?”那人並不回答,瞪大發亮的眼睛看著他,又說:“千萬不要隨便借錢給別人呀!別人借了你的錢就成了你爺爺啦,你還要小心翼翼,不能得罪他,要不然他就不還錢給你啦!”
劉曉飛藉著街上的路燈看清他的面孔,雖然滿是污跡,但並沒有腐爛。他稍稍放了點心,笑著說:“什麼人借了你的錢沒還嗎?想開點呀!”
那人癡癡地望著他,忽然怒氣衝衝地說:“不是你!你長得像個人,那混蛋簡直就是一副狗模樣!我告訴你,這是我出來社會兩年以來最深的感受:別跟任何人親近。跟別人太熟了,他就好意思跟你借錢,也好意思不還錢。如果不太熟的話,他就不好意思借,也不好意思不還了。”
劉曉飛想說點什麼安慰他一下,那人又搶著說:“老闆就像一個人,而我們是這個人的牙齒,人吃飯,牙齒不吃飯。你付出得再多,老闆也覺得你付出的太少,他給的工資再少,也覺得給的太多!”
劉曉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遲疑地說:“你是被你的老闆坑了吧?他拖欠你的工資對不對?”
那人仍然不回答他的話,自語著說:“女生笑不是因爲真的想笑,而是她們覺得自己這樣笑起來比較好看。”
劉曉飛似乎恍然大悟,笑著說:“原來你是被一個女人騙了,而且是一個美女!”他希望那人點點頭。可那人呆呆地看了看他,又自言自語地說:“我們只有活下去的方式,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劉曉飛反而點點頭說:“說得有理!”那人低頭傻傻看著緩慢蠕動的河水,說:“沒有理由留下來,就是走的理由。”
劉曉飛漸漸恢復了鎮定,嘆息著說:“你別這樣想,我以前也跟你一樣悲觀,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那人忽然擡起頭,睜大眼睛看著劉曉飛,說:“再辛苦賺的錢,一旦你墮落了,就會花得精光!”
劉曉飛有些不耐煩了,心想:“我好傻呀!居然跟一個瘋子說了這麼久的話,弄得我神智都快混亂了!還是走吧!”
劉曉飛轉身離開,剛走到街邊時,忽然聽到那人大聲說:“令人滿意的結果不一定是好結果!”
劉曉飛詫異地轉過身,問了句:“你說什麼?”那人沒有理會他,轉身走入了橋洞。
街上人煙全無,燈光昏昏沉沉地亮著。
劉曉飛邊走邊回憶剛纔遇到的那個瘋子所說的瘋話,他本來不想回憶,可那些話像鑽入他腦袋裡的蒼蠅一樣嗡嗡作響,越是不願想越想得多。他幾乎憤怒起來,皺著眉想:“瘋子之所以是瘋子,就是因爲想太多!”
他施展絕頂輕功輕雲度雁飛速奔跑起來,以爲呼嘯而過的風可以吹走一切思緒,可他剛剛停下腳步,思緒又像夏天的蚊子圍了過來。他忿忿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心裡發誓:“再也別像個瘋子一樣地想了!”
正在想時,忽然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還來不及回頭,一隻手用力掐住了他的肩膀,手指甲扎得他非常疼。
劉曉飛大驚,忍不住大吼一聲,頭還沒回過來就一腳踢飛了身後的人。那人像被極速行駛的汽車撞了一樣遠遠飛出去,重重撞在一棵樹上,掉下來躺倒在樹邊。
劉曉飛疑神疑鬼地慢慢走過去,遠觀了一會兒。那人忽然從地上爬了起來,背對著他。看起來似乎一點傷也沒有。
劉曉飛微微感到驚詫,心想:“這人肯定不是一般人!要麼是變異者,要麼是武功比我還高的高手。他不是一般人,他一般不是人!”
那人緩緩轉過身,黑亮的眼睛裸露在眼瞼外,像兩顆破皮而出的葡萄鮮肉。他臉上爛得比劉曉飛在樹林邊見過的那個變異者還要恐怖,已經看不出人臉的形狀,額頭上的白骨都露出來,臉上露出一排冷森森的牙齒,發出攝人的寒光。
劉曉飛雖然向來淡定,可驟然在大半夜遇到這麼一個比鬼還可怕的鬼東西,也不免驚得毛骨悚然。
那人似乎在看劉曉飛,可劉曉飛完全接觸不到他的視線。他沒有視線,只有兩隻眼球,而且脫離在眼皮之外,無法轉動。
劉曉飛靜靜站在原地,不敢稍動。那人看了半天,忽然正面對著劉曉飛,伸出手臂像是要抓他。
那人越走越快,直到跑起來衝向劉曉飛。劉曉飛一動不動,等那人跑到面前時忽然躍起,以飛檐走壁之法踩過他的頭,跳到了他的身後十幾米遠的一棵樹上。
那人狂吼了幾下,迅速轉身衝向大樹。劉曉飛又爬到更高的樹枝上。那人跑到樹下使勁用身體撞擊樹幹,把整棵樹都撞得震動起來。
劉曉飛微笑俯視著他,雙手抱在胸前,腳穩穩地站在一根樹枝上。無論樹震動得怎樣劇烈,他都穩如泰山。
那人撞來撞去,每次都使出渾身的力量,像一隻無頭蒼蠅在密封的玻璃瓶裡胡亂衝撞一樣。
劉曉飛微笑著想:“你想幹嘛?難道你想吃了我?”他心裡忽然不安起來,又想:“如果今天遇到他的不是我,而是一個普通人,甚至一個小孩子,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他決定先除掉他再說。
他飛身躍下大樹,輕飄飄落在那人背後。那人完全沒發現樹上的人消失了,依舊全力撞擊。他身上白色的腐肉沾到樹幹上,胳膊已露出森森白骨,眼珠也掉落了一顆。可他仍舊不停地撞樹,像頭飢腸轆轆的野狼永不罷休地追捕自己的獵物。
劉曉飛輕輕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那人忽然回過頭,想睜大眼睛,卻沒有眼皮可睜,只有一顆眼珠吊在眼瞼外,像鐘擺一樣緩緩晃動著。
劉曉飛愣愣地看著他近乎滑稽的面容,想笑卻笑不出,苦笑著想:“不管怎麼說,他也是間接被我害了呀!他一點都不像人,可不像人就不是人了嗎?”他痛苦得皺緊眉頭。
那人的身體搖晃著,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爲他是一個不夠完善的稻草人。他忽然揚起手,狂叫著撲向劉曉飛。劉曉飛閉上眼睛,使出十成掌力重重打在他身上,還是觸手粘糊糊的,還是四分五裂的碎屍散落各處。
劉曉飛閉著的眼睛流出幾滴淚水。他深吸了一口氣,以最緩慢的速度呼出,這口氣持續了一分多鐘才從他的肺部擠出來。他睜開眼睛,不忍去看那人的碎屍,悲哀地想:“這是一場夢該多好!夢醒一切如常,我也做一個平常人,做平常事,什麼都沒發生。”
他呆呆地望著路燈下依然伸手不見五指的街道,慢慢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這片黑暗。在黑暗中行走,就像沒睜開眼睛一樣,什麼也看不到。
繁華喧鬧的城市正面依然燈火輝煌,人潮洶涌。街邊的小攤和行人爭奪有限的人行道,每個人都縮著身子穿行在這狹小而繁華的空間。
劉曉飛戴著口罩混入人羣,漫無目的地走,漫不經心地看。一切如常,人還是人,街還是街。
劉曉飛避讓著人潮,越走越快,感覺像在夢裡遊蕩。他不安地想:“這些人就要變成野獸了,這些街道馬上就要變成人間地獄了。我得先找把劍!”
街邊很多店面在午夜還亮著燈,開著門。劉曉飛走過幾個店,茫然看了看店裡的陳設,沒有一個像是有劍賣的。他苦笑著想:“現在這個年代上哪兒買劍去?況且,我身無分文,連鞋都沒得穿呢!”他好像這時纔想起自己沒穿鞋,其實他已經很久都沒穿過鞋,幾乎忘記了穿鞋的感覺。
“唉,我也不想像切菜一樣地殺人,可那些人都不是人呀!事已至此,我不殺他們,別人卻會因他們而死。”他無力地坐在街邊,靠在石頭欄桿上,看著人潮漸漸退去,覺得睡意朦朧。
劉曉飛剛入睡,忽然感到腿上被人踢了一腳。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正兇狠地瞪著他。
乞丐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粗聲說:“你佔了我的位子!”劉曉飛歉然地點點頭,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不知者無罪嘛!”他現在不是一般人,不想再跟人一般見識了。
乞丐怒氣漸消,咳嗽了幾聲,打量著劉曉飛,說:“你也不用起來!就坐那兒吧!”他似乎是看在劉曉飛衣服居然比他還破,連鞋都沒有的份上。
乞丐面無表情地坐到劉曉飛身邊的空地,閉上眼睛準備睡覺。劉曉飛微笑著搖搖頭,心想:“同是天涯淪落人呀!”
乞丐忽然睜開眼睛,轉過頭呆呆地看著劉曉飛,像是在回憶,忽然哈哈一笑,大聲說:“你!”
劉曉飛詫異地說:“我?”
“你呀!”乞丐激動不已地說:“你記不記得好幾年前,你給過一個乞丐三百塊錢?那個乞丐就是我呀,哈哈!我叫何祥義。你記得嗎?我做乞丐這麼久了,還沒見過這麼大方的好心人,更沒見過像你這樣有錢的乞丐!”
劉曉飛依稀記起他第一次進工廠打工,因爲與一個叫胡勇的同事發生矛盾而被他趕出廠,胡勇跟他喜歡同一個女孩,叫呂小美。工廠的同事說:胡勇心狠手辣,報復心極強,他曾把他的情敵打斷一條腿,還在茅房養了一隻狗,每天只讓狗吃屎,別的什麼也不喂。還給狗取了他情敵的名字,就叫何祥義。
劉曉飛恍惚地看著乞丐,忽然呆呆地笑了笑,說:“哦,我記起了,原來你就是那條狗呀!”
乞丐莫名其妙地說:“狗?什麼狗?我明明是人呀!”
劉曉飛有些不安地笑著說:“不好意思,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是狗,而是……”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又懶得去解釋,遂笑了笑,搖搖頭說:“沒什麼,你不用多想。”
乞丐傻笑著說:“我就說嘛,同樣是乞丐,你怎麼好意思笑話我呢?”
劉曉飛忽然收住笑容,冷冷地說:“我不是乞丐。”
乞丐有些鄙夷地看著他,不以爲然地說:“你穿得比我還破爛,連鞋子都沒有。不是乞丐是什麼?”
劉曉飛淡然一笑,看著人潮消退後空蕩蕩的街頭,說:“我是流浪漢。”他站起身,準備離開,聽到乞丐冷哼了一聲,說:“流浪漢不是在流浪,而是在尋找自己終身的墓穴。”
劉曉飛驚詫莫名地回過頭,俯視著他,愣愣地說:“墓穴?”
乞丐閉上眼睛,再也不理會他。他只好默默離開了。
劉曉飛走在寂靜無人的大街上,不知不覺走出了城市,走到荒無人煙的大山之間。他回憶著乞丐最後的話,靜靜地想:“墓穴,終身的歸宿?只有墓穴纔是終身的歸宿。那這些變異者,這些食人狂魔,我都不用再理會,讓他們自生自滅,自相殘殺吧!”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山上,坐在一塊巖石上想:“或許,拯救就是毀滅?絕望,纔是人類永恆的主題。他們就算永遠活下去,也最終會走向滅亡。我何必多次一舉?”
劉曉飛忽然感到一股劇烈的寒冷貫穿全身,伴隨徹骨的疼痛。他痛得摔下巖石,在地上掙扎,很快就感到全身冰冷得幾乎僵硬,像一碗水忽然被放到零下三十度的地方。
他的呼吸凝結在肺裡,身體連顫抖的力氣也沒有了,因本能而產生的抽搐也漸漸消失。
劉曉飛睜著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忽然,幾隻手按在他冰冷而僵硬的身上。他像觸電般劇烈顫抖了一下,但很快被那幾只比他更冰涼的手按住,完全無法動彈。
劉曉飛絕望中想呼喊,但嗓子也像結了冰,聲音卡在喉嚨再也發不出來。他眼裡流出冰凍了的眼淚,乾嚎了一聲。
按住他身體的手逐漸增多,抓得也越來越緊。劉曉飛感覺不到一絲疼痛,他的身體堅硬如冰塊。那些野獸一樣的人怎麼也抓不破。
他們把他當作食物來瓜分,每個人都使出最大力氣狠命抓著他的身體,拉扯著想撕裂他。可他實在太冰冷了,有一個人咬穿他的脖子,卻吸不出血來。
劉曉飛的血也凝固了。他隱隱聽到這些食人狂魔低沉的咆哮聲,像一羣無情撕咬獵物的餓狼。他閉上眼睛,思緒的門也開始緊鎖。
他安詳地想:“我是一隻蟲。蟲子是不怕死的。怕死是因爲本能怕痛。它沒有意識到可怕,也沒想過死。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和意識。”
“我正在無限接近於死亡。人生如同喝酒,死了,吐了,都是結束。”
他感覺連思考的力氣都快沒有了,身上到處正被那些人瘋狂撕咬。他用盡最後一絲意識想:“人生……生活總是向好的方面發展,所以,我們都要努力活著呀!如果不積極向上,還活著幹嘛?現在樂觀還來得及嗎?哈哈……死亡來得也太快了吧!我還沒好好體會它的樂趣呢!我的靈魂待會兒會飛出這個臭皮囊嗎?我倒要看看他是怎麼個死法!”
“我就要從這個最終會腐爛的身軀裡解脫了,到時候我就真的自由了!活著就是束縛,身體就是束縛!沒有我就沒有想法,想就是痛苦,痛苦到最後跟我一樣化成一縷青煙。到死我才發現人生所有的痛苦,甚至所有,不過是一縷青煙,我也不過是一縷幽魂。不必看得太重!”
“我一直從孤獨走向孤獨,現在,從孤獨走向死亡。死亡真是奇妙,它讓我變得冰冷,永遠冰冷,我卻永遠不覺得冰冷。”
“人生如夢,死亡就是夢醒時分。哈哈,我知道自己身在夢中了,現在,我是夢的主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像其他人,身在夢中不知夢,永遠傻乎乎地活著,什麼也不敢想不敢做,以爲這是真實的世界,被夢境安排。”
“啊!好痛!這是真實的嗎?我真的在被吃嗎?快點醒來吧!”
“不好,思想就要消失了,我真的要死了。沒有思想就沒有生命,沒有思想的人就是死人!或許,我需要一個知心愛人永遠陪伴我,證明我活著?我還有點思想,我還活著,就像真的活著……”
他勉強微笑了一下,慢慢閉上眼睛,彷彿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