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朔從軍醫處回來, 一捎簾走進將帥大帳時,因著乍暖不由打了個激靈。擡頭見那女子仍是侷促地立在大帳中央,一張俏臉因著帳中融融暖意而泛著暈紅。而一邊火爐旁置著張虎皮睡椅, 年輕男子閉著眼似是睡去, 腿上蓋著條毯子, 一手微曲搭在毯上。
華朔不由搖了搖頭。
男子長睫安垂, 弧度美好, 容顏溫潤。木連枝不時小心地瞥那人,這會兒竟不由地看癡了,竟連有人走進都沒有察覺。
華朔清咳了一聲, 木連枝恍然回神,更是尷尬地紅了臉。
沐芷方緩緩睜眼, 那墨玉般的眸子中恍若流動著光澤, 靜靜瞧了木連枝一會兒, 淡淡開口,“木小姐, 本殿派人護送你回京都。”
木連枝剎那面色慘白,幾乎急出了眼淚,“殿下,民女並無非分之想,只求……”
他擺擺手打斷她, 眉目不動, “木連枝, 以你身份, 亦堪配京中富貴子弟, 何苦放低身段強求?”
“更何況,你眼中之我, 不過是神臺上欺騙世人的一具軀殼。”
木連枝驚詫無比,又覺心痛萬分,一時噤聲,已是淚眼盈盈。
他倏爾心頭浮起些不耐,蹙起眉,收回視線,“出去。”
華朔很知趣地把藥放到他手邊,不吭聲地立到一旁,只是有些憐憫地暗暗瞧了一眼木連枝。
木連枝卻反而鎮定了下來,倏地跪地,一臉倔強,“民女自幼隨家父在軍中長大,此番既已來此,求殿下恩準民女隨軍。”
沐芷這下卻不再瞧她,只是端起藥碗,皺著眉向華朔道,“你又加了一味藥。”
華朔立刻眉開眼笑,一臉篤定,“這次絕對會有奇效。”
沐芷笑著搖了搖頭,“真不知道該不該信你這個半吊子。”
華朔漲著臉正欲反駁,有個小兵氣喘呼呼跑來道,“殿下,營外有人求見殿下,似是殿下的故人。”
連久倫正欲過來催促沐芷出兵,見一小兵匆匆往這邊跑,他喊了一聲小兵竟然也沒聽見,好奇之餘便也跟著走進來,聞言覷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木連枝,打趣笑道,“殿下真是結交遍天下啊,只是不知這次是否仍是紅顏知己?”
“連大人說笑了。”沐芷淡淡應道,隨即看向小兵,“你便道來,是怎樣之人?”
小兵回憶起那來人,臉上蹭地滑上了抹可疑的紅暈,支支吾吾地低著頭。
也就在不久前,大營外突然出現了一個錦服少年,誰也沒有察覺他何時靠近。他外罩一黑色大氅,眉目俊俏,冰肌玉骨,脣色胭紅地像那雪裡紅梅,立於那兒竟有種雌雄莫辯的風流。隨即他眉眼一動,輕啓丹脣,聲音清清凌凌地像那冰層下緩緩流動的水,“我要見你們殿下。”
一干士兵竟然都傻愣地圍在那兒,都沒有立刻將其制住。
幸虧他反應及時,小兵心想。他這邊臉上表情接連不斷,沐芷心一動,驀地站起,大步往帳外而去。
連久倫等人趕忙跟上。
大營門口,團團圍著一堆士兵,正中央之人低眉斂目不知在做何想。那少年倏地擡眸,朝這邊輕輕笑起,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曄兮如華,溫乎如瑩。
沐芷剎那心間一聲輕嘆。長寧笑容清澈,神情溫軟。
衆人齊齊讓道。
他緩步走至她面前,低頭審視她,眸光復雜,沒有詫異,只是依稀帶著絲瞭然。長寧便與他目光糾纏,不依不饒。他便勾起脣,浮起絲捉摸不透的微笑,長寧眸光一閃,他已是捉起她的手,輕輕道了句,“隨你意吧。”
長寧有些踉蹌地被他拉著走,一時心頭竟浮上絲驚惶。
他二人姿態親暱,圍觀之人皆目露驚詫。唯有華朔連連搖頭。
連久倫清醒過來,遂橫身相攔,打量著長寧道,“現下乃非常時期,爲免居心叵測之徒混入軍營,殿下不可帶此人入營。”
“本殿之人何時竟成居心叵測之輩?連大人可要謹言慎行。”沐芷瞥了他一眼,仍是攥著長寧的手,眉目冷淡。連久倫還欲開口,沐芷更是不耐,索性揮袖將他拂倒在地。長寧更是覺得莫名的慌張,直欲喊他停住。
連久倫狼狽地撐起身子,敢怒不敢言地望著二人走遠。
七殿下領兵數月,卻是極少露面。據傳伊始數將在連監軍的慫恿下,齊齊逼入營帳,要七殿下下令出兵。那人不驚不惱,依舊膝上覆著毯子,閒然靠坐著,微側身子,擡手一指沙盤,邀衆將與其排兵佈陣。沐芷身旁立著一負刀男子,眉眼冷硬,衆將心存忌憚。
“爾等若能勝了本殿,本殿立即出兵。”他道。
至夜,衆將落敗,齊齊額頭冷汗直冒,面色僵硬,彷彿打了場硬仗般個個都覺腳下虛浮,疲憊不堪。
他眉宇間亦藏著絲倦怠,臉色蒼白,眼神卻仍是清亮迫人,“至遲兩月,本殿給你們五座城池。”
這便是軍中流傳的關於這位天沐第一公子的寥寥數語。而如今當日許諾已成。
若往前,便是這位皇子,身後背景單薄,病弱隱逸,卻亦能在王朝中始終保有一席之地。若還有,便是他身旁的那位少年,醫術卓絕,軍中多有受其恩惠。負刀男子,武藝超羣,煞氣懾人。
這些均讓人心生敬畏,彷彿那人便是神臺之上俯視蒼生之人,便是素來雅笑溫和,亦是難以親近。以致當昨夜木連枝千里迢迢尋來時,火把下紅顏韶華之姿若海棠,衆將均笑了。自古英雄難逃紅顏,方是紅塵之人。但便是那時,七殿下亦不曾出面。還是連大人安排了下去。
如今那人輕輕一拂袖就能將連久倫擊倒在地,這般功力卻不該是傳聞中的七殿下,如今的靜王該有。此番更是絲毫不給連久倫顏面,想必已是萬般難得地動怒,這等場面,兵將皆唏噓不已。
卻不知那少年該是何來歷?這般姿容,若爲女兒身,又該是何等風華?再想那木連枝,已是頓顯黯然失色。若當真爲男兒身,那麼莫非那清貴無雙的七殿下竟有龍陽之好?思及此,士兵們皆不由面面相覷,隨即都大笑散開。不論此人是男是女,卻是遭軍中難得的風流韻事。
長寧被他一直牽著,側著頭瞧他,見他輕抿著薄脣,神色卻依舊淡漠平靜,只是再不看她一眼。長寧張口欲言,卻一眼瞥見營帳外站著個妙齡女子,霎時便不由冷了臉。長寧遂用力向後扯沐芷的手。他方回過頭無甚表情地瞧了她一眼。
木連枝略略牽強地一笑,朝沐芷福身喚了聲“殿下”,又含著幾分小心幾分納罕驚奇看向長寧,輕輕喊了聲,“傾月姑娘。”竟是一眼就認出了長寧。當年的百花宴,木連枝雖未有皇孫子弟敢相邀,卻得連皇后破例召入宮中,因此也遙遙見過當年的水清妍。
長寧被這麼一喚不自覺地有些尷尬,遂低頭著目於兩人相牽的手。
他倏地放開了長寧的手,朝木連枝淡淡道,“你認錯人了。”
木連枝面露詫異,沐芷接著道,“她不是當年的傾月。”
這下連長寧也面色頓變。沐芷卻回頭朝她一笑,神色晦澀,那雙眸子裡依稀帶著幾縷嘲諷。長寧的心驀地痛起,隱忍地別過視線。他的笑容便也一點點消融,不是麼,如今連他都辯不得她究竟是何人。
他又看向身後跟著的華朔,淡然吩咐道,“派人送木小姐回京都。”
木連枝這番似是心灰意冷,眼中泛著淚光,身子微顫,卻是緊抿脣再不出言,隨即又看了眼兩人,方跟著華朔離開。
長寧只覺地心緒繁雜,不由地嘆了口氣。沐芷卻是立時瞪了她一眼,難得的面色不善,隨即再不理會她,捎起簾子就入了大帳。長寧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還不進來?”沐芷這麼一喚,長寧心頭一跳,便猛地挑簾走入。
營帳還算寬敞,長寧立在那兒不言不語地四處張望,她的視線若有似無地在一堆文書上停留了會兒,又不動聲色地避開,半晌硬是不與他的視線碰觸。
“過來。”他微蹙眉,還是率先開口朝她道。
長寧裝作未聞,扭頭不理他。她這般作少年打扮,渾身上下沒有絲毫脂粉氣,眉眼乾淨,卻明明仍是花容月貌,如今雙頰微染薄怒,落到他眼裡,倒是別有韻味。他倏爾不由低低笑起。
長寧詫異回眸,他便又道,“過來。”此番已是萬般溫柔。他坐在那兒,氣度翩然,彎脣而笑,目光清朗,長寧心一動,便依言而行。剛至他面前,他已是伸手將她一攬,圈住她的腰肢,讓她坐到他的膝上。
長寧剎那心跳如鼓。
他看著她笑,隨即抽掉了她發上簪子,如雲烏髮瞬時落了他滿手,緊接著修長的手指觸到她的頸間肌膚。長寧大概覺得微涼,身子微顫,明眸閃爍。他低頭解了她的大氅,任其從她肩頭滑落垂到地上,一時倒似沒有下一步動作。長寧方不由鬆了口氣,卻又隱隱地覺得若有似無的失落。他正擡頭,恰恰抓住了她那片縷的隱秘神情,他竟似是很滿意她的表情,笑意更深,眼含戲謔。長寧頓時臉上嬌羞一片,窘迫地伸手遮住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