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 馬車終於抵達沐國京都。如今的京都四處都是巡邏的士兵,城門更是由月前趕回的狄王親自把守。
狄王見了沐芷,兩兄弟並未多說什麼, 四目相對中, 均已心知肚明。只是在見沐芷形容又見消瘦疲累時, 狄王還是眉頭一緊, 覺得喉頭有些哽咽。
於是狄王親自護送沐芷進了皇宮。凌帝已有大半月不上朝, 朝堂之上,太子,八殿下兩方勢力相互持衡。如今的沐菲揚或許因著在邊關歷練了大半年, 倒是將放蕩不羈之態收斂起來,雖然言行間仍然帶著幾分散漫, 但倒也沒誤了朝堂大事。
皇宮內苑由凌帝心腹曾將軍帶領御林軍加強把守, 木都尉亦從京畿處調入皇宮日夜駐守。沐辰曜, 沐菲揚每日照舊來向凌帝問安,但仍舊均被凌帝身邊太監奉命拒絕進入探視。從凌帝稱病不上朝至今, 除了林太后進入過,連皇后都不曾被召見。
聞聽腳步聲,沐菲揚轉過身來見到來人,立刻喜上眉梢,彷彿卸了重任般渾身一輕, 眼角桃花爛漫, “七哥, 你可終於回來了!”
沐芷遂微笑著點頭, 朝太子行了禮, 道,“見過皇兄?!?
沐辰曜亦笑, 若有深意道,“七弟長途跋涉,辛苦了。”
沐芷往沐菲揚處遞了眼,不置可否道,“臣弟先去見過父皇,再來同皇兄敘話。”
寢殿內凌帝貼身太監急急走了出來,臉上亦掛著笑,“七殿下你可進宮了!皇上等你很久了!老奴就說,這父子哪有隔夜仇,您這盡記得在府中養病,皇上都恢復您皇子身份了,也不想著進宮來看看!”這一語,卻又替沐芷澄清了近況,道的是終年在皇府養病。
沐辰曜面色很快地閃過一絲狠厲憤怒。這太監自然是得了凌帝的意思,否則又怎敢如此膽大包天,混淆視聽?
“嗯,子越知過。煩請公公領路?!?
“慢著!”來的卻是連皇后。
沐芷遂停下,轉身給連皇后行禮,“娘娘有何吩咐?”
“七殿下,太子身份已定,如今若出任何紕漏,恐怕會引得朝中動盪?!边B皇后端莊笑道。
連皇后身後跟著的是沐辰風,少年微揖身,笑喚,“七皇叔好。”
沐芷遂點了點頭,眸中倒也看不出有什麼,似是等待著連皇后的下文。
少年拉了拉連皇后的手,仰著頭,天真問道,“皇奶奶,連舅公請了龔將軍回京做什麼?”
連皇后不答,卻是看著沐芷道,“七殿下好自爲之?!?
沐芷微微扯了扯脣,瞥了眼連皇后,“子越明白?!?
“芷兒,朕就知道能等到你?!碧稍邶堥缴系娜艘咽遣∪敫嚯林畱B,但看見進入之人時卻似突然迴光返照般,臉上有了精神,由著太監扶著坐了起來。
這般神采熠熠,篤定自若的神態,又分明是那個唯我獨尊的帝王,沐芷依稀有錯覺??扇艉雎阅菧\浮的精氣神,其實亦是英雄末路了。
“父皇,兒臣回來了?!便遘剖掌鹕袼?,撩袍跪下道。
“芷兒,朕問你一句,這麼多年,你可有怨恨過朕?”凌帝重重喘氣,而後晦澀道。
“父皇,這些已無意義?!便遘泼家话?,不假思索答道。
凌帝突然就笑了,“菲揚告訴朕,你不會恨朕的,朕還不信,如今算是明白了。”
“你根本不曾將我與梓依當成父母雙親啊……”
凌帝的表情飄忽,聲音透著悲涼,似是窮途末路時突然回首一看,竟然看不到任何溫情,所有年少不曾珍惜的就那麼越飄越遠。
“兒臣不敢?!便遘埔琅f語氣如常。
“起來吧……”凌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無力道。
“謝父皇。父皇好生保重身體,勿要多慮?!便遘破饋淼?。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敷衍應付朕麼?”凌帝不由有些怒氣,卻又很快消退,微微一笑,“朕很快就會去見梓依了……”
沐芷默然不語。
“芷兒,你過來?!绷璧劭粗遘频馈?
沐芷微蹙眉,還是依言而行。
“朕要你今日應下我,他日你若終是登基爲帝,記得莫要造太多殺戮。還有……咳咳……”太監忙忙幫凌帝順氣,凌帝還是緊緊攥著沐芷的手,“饒了辰曜,辰風,還有皇后。”
沐芷臉色頓變,不可置信地盯著凌帝,有一瞬間欲辨不能,惱怒非常,只覺在那目光下很是狼狽,於是他掙開凌帝,冷笑道,“父皇千里迢迢召兒臣回來,便是爲了臨死前叮囑這些麼?若是兒臣曾有一日覬覦這皇位,又怎至被你逼到這地步?”
“若真想過要殺他們,又豈會留他們至今?憑他們這麼多年對兒臣所爲,便是死上千遍萬遍都不足惜!”
“只是想不到父皇竟是這般重情,連死前都如此顧著他們!”他目光寸步不讓,出言諷刺道。那一刻亦是無人敢逆。
“芷兒……”凌帝艱難地擡著眼皮,吃力地喚。
那人卻突然撫額,換了語氣,已是面色如常,“我怎會在今日還與你計較這些……”
這般恍若自責的語氣,凌帝卻反而更覺心痛,痛苦道,“朕這麼多年一心想當個英明君主……朕知道虧欠你良多……你便看在……看在朕將死的份上,信朕一回……朕這次真的是爲你好……”
太監在凌帝的示意下恭敬呈給沐芷一個匣子。
沐芷眸光微動,修長的手指擡開扣鎖,微微停頓了,終是打開那黃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帝七子沐芷慧心才絕,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繼皇帝位。”
他瞥了眼凌帝,凌帝已是奄奄一息,目光都有些渙散,只是一直瞧著他的方向,於是沐芷心微動,繼續抽出另一道聖旨。
“若七子即位,封林將軍之女林嫣芫爲後,木都尉之女木連枝爲德妃,蘇門蘇玉爲淑妃?!?
沐芷突然就覺得眼前一切萬分可笑。
凌帝似乎在他微微的笑意中清醒了些,“芷兒,你當年威脅住持之事,朕都知曉……”
“這聖旨,後一道,朕在他處亦有備下一份……你,莫要再與璃水長寧有任何牽連……”
沐芷一愣,遂苦笑了聲。
凌帝的聲音卻突然變得萬分柔和,但已是力不從心,恍惚間有些遙遠,“芷兒,你說……當年梓依……可有爲我動心過?”
這個威懾四方的君王,終於有一刻連自稱都忘了……
沐芷有那麼瞬間竟然覺得有些憐憫這位帝王,更甚者,突然就在那聲音中想起了那同樣讓他求而難得的女子,百轉千回,無可奈何,於是他微微蹙起眉,然後輕聲道,“至少……”他聲音微澀,首次這般喚,“母妃,她生下了我?!?
若沒有動心過,那樣之人又怎會甘願?他微微搖了搖頭,突然眉眼間就浮上點溫情。
於是凌帝慢慢牽了牽脣,最後眸中印入的是君子端方,笑如春風。是啊,她爲他生下了個如此風華的兒子……
“玄凌,這花開遲了……真是可惜……”最初有身孕時,她常常巧笑地賴在他懷中,那時他們亦曾是世人豔羨的一對帝后。
凌帝二十一年六月半,帝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