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帝張張了脣, 卻發(fā)現(xiàn)喉間澀澀,渾身被一種莫名的情緒壓抑著,他僵硬著身子, 將將要俯身, 手卻不知該落在何處。
半截燒壞的袖子勉強地掛著, 裸/露在外的是被燒焦的肌膚。墨髮絲絲縷縷粘溼地貼著男子的臉頰, 纏繞著脖頸, 夾著青白的膚色。那雙素日沉靜的眸子,如今卻只是安然地閉著。他的嘴角仍微微勾起些弧度,似憐憫, 似自嘲,又似無謂。血絲沿著脣角滲下……
月白長衫上灰塵幾多, 嗆著斑斑血跡, 似從神臺上墜地, 一不小心便丟了儀態(tài),摔的體無完膚, 狼狽不堪。
有一陣風闖入,人影妖嬈。
“七哥,你要記得,你還欠水姑娘一生,別與我說, 你給不了。”沐菲揚托起地上的人, 一手抵著他的後背, 敘敘道。
“你若死了, 我便把她殺了, 與你陪葬。”不斷輸入的內(nèi)力似有了些迴應。
沐菲揚眸中一動,細碎的光亮生起, 他半真半假,突地一笑,“反正你千方百計引她入了這污水,就沒想過死後如何安置她不是麼?”
“既然如此,我便幫你,讓她與你生死與共罷。”沐菲揚彷彿在講著什麼趣事,笑容顛倒衆(zhòng)生,他頓了頓,口吻無一絲正經(jīng),又接著輕慢道,“也省得她失了你的庇護,活著遭人算計。”
地上的那隻手似滑過一段距離。男子的臉色開始有了變化,似萬分痛苦地掙扎著,不復平靜地毫無生氣。
“七哥,你等著。我去找霖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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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經(jīng)一個時辰了,哀家怎生還不見芷兒醒來?”林太后不安地踱步。
“母后莫急,御醫(yī)們正在診治。朕以帝王之名跟你保證,芷兒定會安然無恙。”凌帝安撫道。凌帝臉上並未見慌亂,威儀尤在。而扶著太后的手,卻也在微微顫抖。
丹逸殿。紫昀調(diào)。依兒,是你在懲罰朕麼?
“啓稟皇上,太后,微臣在這燭芯裡發(fā)現(xiàn)紅陀花的粉末,這種花生在東陵國,顏色討喜,花香濃郁,東陵國人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植此花。”張?zhí)t(yī)從簾子後走出道。
“有話直說。”凌帝體會到未盡之意,不由面色一厲。
“是。這花本無不妥,關鍵在這花香上,對平常人無害,但若有心疾者,聞之則易引發(fā)心跳衰竭之癥,以致一睡不醒。”張?zhí)t(yī)又道。
太后又急又怒,指著張?zhí)t(yī),“皇兒你聽聽,這皇宮裡竟養(yǎng)著如此歹毒的人!你那丹逸殿,當年的晴妃誤入,生生被你處死!如今那人引芷兒到那,就算不被那勞什子花奪了命,恐怕也要被你這個皇帝問罪!”
凌帝苦笑,忙忙起身告慰,“母后切莫氣壞了身子,兒臣並非糊塗之君!此事兒臣必定徹查!”只是這事,真要查起來,恐怕也毫無頭緒,宮中不白之冤從來不缺。凌帝亦不由皺眉。
“有皇帝這話就好。”太后面色方緩了,“張?zhí)t(yī),如今七殿下究竟是何情況?”
“微臣已幫殿下處理了傷口,餵了藥,短時間應該性命無虞,只是……”
張?zhí)t(yī)尚未答完,有宮女道,“啓稟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太子,太子妃求見。”
“哼。這個時辰來,是來看人有沒有死絕麼?”太后聞言,恨聲道,“別以爲哀家老糊塗了,這幾年,你們看芷兒在四國聲望日盛,一時半會也死不了,你們這是怕他擋你們的道了!”
“除非哀家死了,否則你們一個個狼子野心的,誰都別想得逞!”
太后這話說得頗重,且是故意說得大聲,足夠殿外的幾人聽見。連皇后不敢反駁,只帶著太子,太子妃一齊跪了。宮人們也跪了一片。
“皇后還不退了,留在這徒惹母后心煩!”凌帝忙解圍道,透過簾子的視線卻是分外冷冽。
“是,待七殿下醒了,臣妾再來看望,臣妾告退。”連皇后也不聲辯,面色依舊溫婉端莊。
張?zhí)t(yī)暗示地將視線一掃。
凌帝會意,“除了張?zhí)t(yī),其餘人都退出去。”
“張?zhí)t(yī),七殿下的病一直由你調(diào)理,你有話不妨直說,哀家和皇帝都信你。”太后坐下道。
張?zhí)t(yī)撲通跪地,偷偷看了一眼太后,“皇上,微臣有罪。”
凌帝微微皺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太后和張?zhí)t(yī),“說吧,朕恕你無罪。”
張?zhí)t(yī)方啓奏道,“微臣一直幫七殿下瞞著皇上他的病情。”
他偷偷覷了皇帝的神色,壯著膽子又道,“殿下實則自幼習武,只是脈息特殊,其他御醫(yī)不能辨別。且心疾這幾年本來已大好。”
張?zhí)t(yī)抹了把冷汗。那年少年方五歲,在大殿上暈倒,所有御醫(yī)都被召來。卻始終沒有法子救醒他。後來,所有御醫(yī)都出去請罪,只有他仍想一試。他從藥箱擡頭時,卻見一雙墨眸正笑著瞅他。
皇帝未有動容,只是用手指扣著桌面。
“皇兒,別怪哀家?guī)蛙苾翰m著你,哀家也想著這樣能打消了那些人的念頭。”
凌帝略略笑笑。
“只是方纔微臣給殿下把脈的時候,發(fā)現(xiàn)近日殿下似乎發(fā)病頻繁,而且受內(nèi)力反噬,五臟六腑皆有受損。恐有……”
張?zhí)t(yī)咬咬牙,“恐有大限將至之態(tài)。”
“混賬東西!”林太后臉色頓變,罵聲顫抖尖利。
“芷兒同菲揚同歲,再過一年多便要滿二十了罷。”凌帝眸色一閃,將手攏入袖中,站起身,“母后可還記得住持大師的判命?”
言語間竟隱隱有認了之意。
林太后大震,她仔細地瞧著凌帝的神色,隨後又大笑,“皇帝,你也容不得他罷!這麼多年,但凡你有一絲爲父之心,芷兒和菲揚也不會是如今這般摸樣!鎖靈玉已現(xiàn),移靈定出,天下必亂。哀家倒要看看,就憑你那太子,能保得住沐國幾時!”
“母后!”礙於臣子在場,凌帝不好發(fā)怒。
“沐玄凌,你當真讓哀家寒心!難怪那人至死也不信你!”林太后冷笑道。
“母后,你這話何意?”凌帝不禁拉住林太后,質(zhì)問道。
林太后撇開凌帝的手,捎起簾子走向外,“來人,傳哀家旨意,命林將軍進宮,鎮(zhèn)守慈安宮。”
林太后回身望著凌帝道,“哀家怕皇帝身邊這幫人有天連老婆子都不放過!”
凌帝面色一冷,直視著太后,“母后,你我母子一場,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林太后一笑,撫著丹蔻,氣度雍容,“蘇貴妃當年求哀家,無論如何也要保他孩兒一命。哀家初初卻是不甚在意,這幾年越來越憐喜這個孫兒了。”
凌帝面色頓白,一連倒退數(shù)步,好不容易撐著椅子。
林太后卻不把話點明,又吩咐道,“張?zhí)t(yī),你且照看著將七殿下好生移到慈安宮。”
凌帝眼見宮人將昏睡中的男子擡走,一狠心,道,“傳朕旨意,從今日起,七殿下無朕允許,不得出宮!”
他又對太后略略一拜,“母后在慈安宮好生養(yǎng)著,有林將軍在,大可不必憂心。兒臣有空會去探望母后的。”
林太后微微一怔,神色幾變,隨即輕蔑地一笑,鳳姿傲然。
凌帝暗暗握拳,他既已立了太子,且如今又有皇長孫在,無論如何他是不會讓沐國在他手中生亂。鎖靈玉既已現(xiàn),杜雲(yún)舒又在哪?擁有靈玉的女子,叫他怎生成全那二人?
宮人們盡數(shù)在外守著,大氣也不敢出。
凌帝一手壓著太陽穴,這輩子,即使入了陰曹地府,他恐怕也是無顏去見那女子了……可笑的是,她又豈會等他?從來都是她毫無留戀地轉身……
他的指尖可以捏起天下,卻扯不住她的一縷芳香。
“難怪那人至死也不信你!”
至死也不信!凌帝用帕子遮掩住脣,壓抑地咳嗽了幾聲。擡眼一看,血絲隱隱。他無力地向後靠著,依兒,你該有多恨我?!怪我毀了你恣意江湖的人生?怪我把你從杜雲(yún)舒那搶了過來?怪我利用蘇相將你禁錮在身邊,與我一起面對那千瘡百孔的王朝?怪我轉眼用連家壓制蘇家?
所以,你寧願將孩兒與蘭妃的兒子換了過來麼?你怕我會對他不利?
依兒,你多狠的心,三年,整整三年,你都不曾回宮,便連剛滿月的孩兒你都能丟下!至死都不肯見朕一面……
蘇梓依,你又可知,朕有多恨你?朕放了你,誰來放了朕?
凌帝突然站起身,將手旁瓷杯用力地擲在地上。他似瘋魔般,將殿中能砸的都砸碎了,如狂風暴雨肆虐過般,滿室狼藉。
凌帝近侍顫顫抖抖地進來收拾,夜色沉沉中突有一道驚天光亮,緊接著雷聲滾滾,近侍慌張擡眸,卻見那明黃身影直直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