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間遍地銀霜。水清妍推開窗的剎那,還以爲下雪了。昨日的兵戈已遠,今日的莊院一片寧靜。
她走出院子,在門口遇見幾個垂劍侍立的世家弟子。那幾人本是昏昏欲睡,見她出來,立刻清醒,動了動脣,想出口攔截,卻在那雙明眸注視下恍惚間失了神。
杜福已派人把換洗的衣物送來,否則憑水清妍的性子應是一刻也呆不下去的。於是,這日她便另換上了一身,依舊是如雪的顏色,襯得那人兒冰冷飄渺。只是,不知這衣服是誰所制,總是別出心裁地在衣裳上繡上栩栩蓮花,每一套上的蓮均有所不同,如今這身竟是用金絲線繞成團團九瓣蓮,散落周身。白裙有了它色,亦有了它情。
陸子修在梧桐樹下見到正兀自闔眸沉思的少女,她一手微撐在枝幹上,身子往後斜傾,眉輕蹙,腳下是片片堆疊的枯蝶黃葉,山間第一縷陽光散在那少女身上,閃爍了那朵朵金蓮,霎那竟覺耀了眼。
鳳兮鳳兮,何所棲?
“水姑娘……”陸子修喚道。
“嗯?”水眸輕開,那一縷瀰漫輕愁隨之而散,旁人再難窺分毫情緒。
“山間寒氣溼重,姑娘莫要著涼了……”原本想了千遍萬遍的話,仍然難以問出口,陸子修轉而道。
水清妍微扯脣角,立身欲離開。
“姑娘何必避我如蛇蠍?”身後男子苦笑道。從憶樓開始,她便一直拒而不見,甚或那次……
水清妍微微錯愕,停下腳步看向男子,這人行事不失君子風範,怎的到她這裡便這般失了分寸?世人皆慕這身皮囊……她本不欲理會,卻思及了什麼,“我向來待人如此……”
“你果真不記得了……”黯然失落浮上俊容,饒是早已清楚,陸子修心中仍是萬般苦澀,嘆道。
不記得什麼?水清妍心內疑惑,轉念又覺無謂,這山間景空好,奈何太冷……又怎比得上那兒?她不再回應,一步一步繞過男子。擦身而過間,陸子修突然用力拽住少女。
這人?!水清妍微惱,正要運勁震開那手,陸子修已是一如燙手般突地放開,俊容上滿是羞惱窘迫。然後便見其從懷中掏出那塊絲質手絹,“水姑娘,你不記得在下,總還記得這手絹吧?”男子吶吶道,雙目突生異彩。昨日那番情形下,本已抱著必死之心,誰知竟能峰迴路轉,現今他實是仍有不甘吶……
水清妍順手接過,盯著瞧了那麼會,“不記得了……”
“水姑娘!”震驚,酸苦,怒意剎那一齊衝上心頭,陸子修只覺一直支持著自己的信念崩塌,本已受傷在身,此刻不由血氣上涌,吐出一口鮮血。他低身撫住胸口,壓抑地咳嗽。
“一人一劍走江湖,便是這般模樣麼?若你醒了,便記得代我踏遍這江湖吧……”那日少女的話仍自在耳邊迴盪,那空靈清泠的聲音他此生難忘。
人的記憶本是奇怪,有些東西一旦記住了,便似刻骨銘心,歷久不失,而有些卻是百般灌輸,仍是不免再三遺落。
其實她只是將他從那些不明身份的黑衣殺手中解救出來,順手點了他的穴道,使他不至失血過多而死,可他生死彌留之際卻只記得那屢白色,那道聲音。
其實真正救他的應是另有其人,那時年少氣盛,一心只想找到那名少女,欠下情債尚不自知,如今這番局面讓他怎忍……又怎甘放手?
“水姑娘,不管你記不記得,陸子修此生只知,姑娘於我有再造之恩,在下如今這番造化全因姑娘當日一句話……”他低低地開口,滿是疲憊。
“即便如此,如今你的萬般行事,當真了無己念?”沒有一絲不忍,水清妍依舊冷冷回道。帕已舊,人已遠,一切已非昨昔。
若非見到那女子,她便當真已忘了……
那是她在千雲山附近第一次動武,她只是不想那些人髒了那片地。
然後便是種種可笑的巧合,千雲山下那間茅草屋內,那個老人可還在苦等他的孫女兒?
萬般皆由她起,如今她耗盡內力相還,如此可能了卻?
了無己念?怎會呢?這麼多年來,他早已把那當做平生之願,劍掃天下,滌盪天下不平之事。
有些東西一旦滲入骨髓,便再難分離,他者,己者,又怎能分得清?就一如……
“你既認定這手絹是我的,便物歸原主吧……”
陸子修看著白衣少女愈走愈遠,牽動脣角,此次便是真的斷了吧?他,本不該奢望的……
抑或天已荒,地已老……
那條素色的手絹靜靜地被遺落在山間一角,註定此生難見天日……
公良甫和溫霖蕓兄妹二人正在林間散步,二人忙於解救衆人之毒,現下方得空。“黃昏散”之毒說難解也不難解,說易也不易。因爲此毒本是集於一刻爆發,因此必須於此前服下清毒之藥,以作緩解藥性之效,避免毒發身亡,之後再施以解藥,方能全部清除。但是當時不便多作解釋,因此衆人亦不知,反把之後所服當作調理之藥,殊不知那纔是至要。
這時,卻有一條白色的紗帶倏地纏上青衣女子的脖頸,伴隨著一道清冷的聲音,“你不會武?”
溫霖蕓此生從未遇此之事,卻只是納罕何人膽敢對杏門之人下手,待看清來人後,卻是不由會心一笑。
“姑娘這是爲何?”公良甫驚見妹妹被制。
“我想請杏門護一人……”水清妍答道。
“姑娘莫非亦因魈殿之言?”公良甫皺眉道,“不管怎樣,還請姑娘先放開舍妹。”
“我可以殺她,亦可放她,全在你一念之間……”
“姑娘這般行事,委實過於放肆!我杏門又豈是能任你胡來的?”
“姑娘,我信你不會殺我……”溫霖蕓柔柔開口。
“只不過舉手之勞,可免我大費周章,爲何不肯應我?”那白色的紗帶本就纏的不牢,現下鬆鬆墜下。
“不是我等不願,只是我杏門與魈殿並無瓜葛,實難……”溫霖蕓接道,“更何況,有一便有二……”
“若是姑娘要我等所護之人身染重病,我杏門自可爲其診治,但若是涉及武林紛爭,請恕我等無能爲力。”公良甫見少女殺意已退,亦復溫和相對。
“也罷……”白色紗帶回落其手,少女淡淡轉身。
“姑娘,等等……你身上之毒,我可以爲你解去……”少女腕間有條黑色細線纏繞,應是被其內力所制,如今只是若隱若現,但那素腕揮動紗帶間,公良甫卻是看的分明。
“不必……你只需記著,你欠我一命……”水清妍頭也不回。
“公子……”二人對來人行禮道。
“甫,霖蕓,好久不見。”白芷望了一眼少女遠去的身影,與二人相視而笑。
這一整日薈義莊院皆很平靜,原本衆人尚擔心宮家抑或魈殿會捲土重來,誰知派出去查探之人均回毫無動靜。
入夜,除了留守之人,四下皆已沉睡。
林間寒鴉掠過,幾聲梟啼,幾番窸窣。
在後山之上,人跡罕至之處,卻有一人在兜轉尋覓。突覺有人靠近,她立即揮袖相擊。
“清妍!”伴隨著低沉的笑聲,男子扣住水清妍的手腕。
她微楞,隨即撤了力道。
白芷在水清妍靠近那刻,便已知來人身份,此時笑著解釋:“若我所猜無誤,你我應皆是被一黑影引至此,只是不知那人是何來意。”
水清妍在夜色中努力分辨著眼前之人的神色,仍是溫雅無害,滴水不漏!
她似是莫名地有些生氣,調轉身便走,一言不發,仍是四下探尋,對身後尾隨之人竟是不聞不問。
卻不防腳下一個踩空,竟是整個人往裡陷入。
也就在那時,短到飄落掌心的雪花尚未融化,搖搖欲墜的露珠尚未滴下,抑或只是一個呼吸交錯間,那一條白練便有如帶目般準確迅即地纏上白芷,輕紗上放佛帶著千斤重,萬分力,緊緊收縮拉近。
就在水清妍低呼出聲之際,白芷似乎尚未及反應,又或是千思萬念一齊涌上,但就在那白練纏上之刻,他便不作他想,手中白玉笛朝身後輕晃,他隨著那輕紗一同墜下。
十成的功力,伴著女子下墜之勢,若他強行上引,又或亦以全力相擊,那麼無疑兩敗俱傷!紗斷人落!
白色的玉笛,銀色的穗子,在暗色裡劃出一段弧度,生生地阻了暗衛相救之勢。
那地洞極深,似乎已是進入很久,在那人出現那刻,水清妍似是微微地鬆了一口氣,手中白紗之力漸退。
白芷卻是藉著白紗的維繫,用力一扯,一個旋身,攬腰抱住了少女。感到立時的掙扎,他湊至女子耳畔,戲謔道,“在下已經捨命陪佳人了,莫非清妍還期待你我一起摔得面目全非?”
水清妍感到身後之人胸膛間低低的震動,似是強忍笑意,鼻間全是男子醇厚的氣息,一如青竹般清冽,恍然間又似蘭草般優雅,那時那刻,她亦是心微動,脣輕扯,輕輕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