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連日暴雨, 三日後,天方放晴。
聽水小居外,連片蓮葉青翠欲滴, 倏爾有一滴圓潤的雨珠晃悠悠地滾下, 激起一圈圈波紋, 驚地魚兒成羣散去。
有佳人獨坐孤庭, 信手扔下些魚食, 又將貪嘴的魚兒引了回來,團團爭食。
有破水淋淋聲,失了聚點的視線方慢慢凝匯, 一條小魚正奮力躍起,魚尾勾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細碎晶瑩的水珠紛紛揚揚, 恍惚若有道道彩虹。
她牽脣欲笑, 那欣悅尚未在眉眼間顯現,卻已在瞬間化去。手腕翻下, 掌中魚食盡數掉落。
水清妍醒來時已經身在聽水小居,睜眼看到的卻不是她夢中的那人,牀榻旁彤夫人正憂心忡忡地候著。她醒了,彤夫人自是很是欣慰,但總是一副欲言又止, 強顏歡笑的模樣。她睡了兩日, 醒來詢問沐芷的去向, 所有人卻只是告訴她安心等待。
如今距百花宴, 已經第四日了。彤夫人不見了。
聽水小居一切依舊, 便連他的綠筠軒亦無分毫變化??伤偸请[隱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便連這呼進的空氣似也有了特殊的味道。
他知不知道, 她很想他?
裙襬被扯動,她俯下身子,看那隻小兔揚著小臉望她,那雙寶石般的眼惹不上半絲塵埃。
風中有香氣宜人,隱約有男子走來。水色藍天中,豔袍旖旎,修眉桃眸,粉脣含笑,春、光瀲灩。
她有一瞬間晃了神,不由暗自失笑。不一樣的容貌,截然不同的氣質,她怎會認錯人呢?萬千人羣中,她當也可以一眼尋到他。但若可以,她希望永遠不要有那麼一天。他若放開了她的手,她會怕,人事煩擾,幾多滄桑,終會衝散。
她垂了眸,彎腰抱起小兔。
“水姑娘,七哥說,他要過幾日才能回來,這幾日就由這隻小兔陪著你吧?!便宸茡P朝她懷中的小兔努努嘴。
“他去了哪?爲何不肯告訴我?”水清妍看著沐菲揚道。
沐菲揚笑笑,半真半假地玩笑,“我也想告訴你,奈何實在受不了七哥的威逼利誘。你也知道的,七哥向來有辦法壓地我死死的?!?
他說著,臉上還有幾分慚愧的神態,無辜地聳聳肩,兩眼盯著水清妍,以示真誠。
水清妍無奈地轉過頭,看著遠處,“既然如此,陪我出去。這陣法你可以破的?!?
沐菲揚聞言,臉色微變,“水姑娘安心在聽水小居等著就好,何必要出去?七哥……”
他還未說完,卻見水清妍幾分懷疑,幾分瞭然,靜靜地看著他。
水清妍嘆了口氣,“他曾要教我破解這陣法,說是這八卦玲瓏陣,若主陣之人在,便是幾萬精兵至少也能阻上幾個時辰。他說若有一日他不在,想來我也能全身而退。”
“我從來看不清他……”她抿脣苦笑,“那時我卻不知爲何不願學,可如今我卻希望……至少不會像現在這般焦慮無措?!?
沐菲揚動了動脣,想說什麼卻又無從解釋。
“傳說中,千年來,佩戴鎖靈玉的都爲女子。有說亂世紅顏,薄命易隕。也有說紅顏禍水,貽害千年?!彼男θ蒿h渺,聲音輕遠。
“傳言中,又有說,得靈玉者,與天齊壽,獨尊天下?!?
她終是又回過頭來,螓首微垂,復又擡眸,“我從來不知這一切的真真假假。也從來不信任何人?!?
她彎腰放下小兔,微微撩起水袖,皓腕上白雪玉鐲,她長睫微顫,“我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姑且信他一回?!?
沐菲揚心中大震,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待他回味過來,急急想解釋,又一時組織不了措辭。他想告訴她,讓她的鎖靈玉當著沐國羣臣的面暴露,絕對不是七哥所願;他想說,如今那人依舊不見大好,由霖蕓一直看護著,更甚者,被凌帝猜忌軟禁;他更想替他保證,七哥從來沒有打靈玉的主意,對她,亦絕對有情……
可當他看清那女子的神色時,又覺得什麼都不必要了。
“我可以帶你走出八卦玲瓏陣,但是外面還有我三皇兄的兵馬,你切不可輕舉妄動?!膘妒?,沐菲揚只是道。
水清妍早已料到這番局面,鎖靈玉,沒有一個皇帝會不忌憚,她微微一笑,“好?!?
蘭殿前,沐菲揚突然開口,他的聲音有些許遲疑,竟微微蹙著眉,“水姑娘,不知我可否喚你‘傾月’?”
水清妍正在想著什麼,聞言一愣,待看到他難得忐忑正經的神情,又不由彎脣,“我非神佛,八殿下又何必如此小心翼翼?”
“是了?!便宸茡P一拍額頭,戲謔道,“當年我兩好歹也是談婚論嫁的,想來也不該如此生分?!?
水清妍好笑搖頭。
沐菲揚終又神色嚴肅,“傾月,記得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出府。父皇此舉,雖有看視的意思,但也可防止某些人的蠢蠢欲動。聖旨一日不下,絕不會有人敢上門私下處置你。何況三哥一向與我們親厚,更是絕不會趁火打劫。但一旦出了這皇府,如今七哥和我,恐怕都會鞭長莫及?!?
水清妍心下感激,微微笑著點頭應了。
她立於原地,望著他走遠,背影亦成畫,她心下一嘆,當年的蘇貴妃究竟是怎樣的人物?她真的真的很想知道。
“姑娘,外面說是皇長孫殿下派人送來東西,不過那人說是要親手交給姑娘。狄王正攔著,不肯放行。”有婢女於簾外道。
彈琴的手指一頓,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境竟然又被打亂。又是一日,水清妍不知道自己還能耐著性子等多久。
“姑娘,外面有一對孿生姐妹說是以前伺候姑娘的。狄王讓奴婢前來詢問真假?!?
水清妍還未及回覆,又有婢女匆匆進來。
她皺了皺眉,捎起簾子,對一婢女點頭道,“你去領那姐妹兩進來。另外長孫殿下派來的那人,你看看能不能一起領進來。便說狄王若不放心的話,可以一起進府?!?
“傾月姑娘,本王想想還是一起進來了,非本王有意冒犯,實是皇命在身?!钡彝醣?。
水清妍點了點頭,“狄王請坐?!?
狄王若有所思,復看著水清妍,神色肅然,“傾月姑娘,本王欠七弟一命?!?
三年前與綾國一戰,身中暗箭,多虧沐芷從從雲歸國,正巧路過,派人施救。
水清妍有所明瞭,微露笑意,“傾月會記得?!?
“嗯。如此傾月姑娘自便,本王在外候著,有事相喚即可。”狄王若了卻一樁心事,笑容舒心。
青琴眨了眨眼,早已蹭到水清妍身旁。青韻自也上前伺候著。
沐辰風派來的宦官手旁放著一個被黑布牢牢遮住的籠子,跪在地上,“奴才奉長孫殿下之命,來送禮?!?
青琴在水清妍的示意下去取了過來,懷揣著幾分好奇,拎著鉤子,另一手扯開黑布。
隨即一聲因極度驚嚇而成的尖銳叫聲響起,青琴手一抖,她嬌容失色地掩脣。那籠子被她拋出去,正好砸在聞聲趕進來的狄王身上。
“混賬,這等東西也敢拿到姑娘面前?!”狄王怒喝道,蹭地一聲,白晃晃的劍已經橫在了那宦官的脖子上。
那籠子裡的是一個人頭,頭髮半白,似上了年紀,一臉扭曲,想來死前萬分恐懼。最最瘮人的是那人的眼珠已經被挖了出來,可似乎才被挖不久,空洞的眼眶中還在不斷滲下黑紅的血。它的嘴是半張著的,裡面只有半截舌頭。地獄鬼面亦不及它悚人。
一時只覺陰風陣陣。
那宦官早已心魂俱散,再被冰涼的劍刃一逼,更是膽兒都快被嚇破了。
“說!皇孫年幼,到底是誰藉著辰風生事?!”狄王又把劍逼近了幾分。
“奴才不知,奴才不知……”
一直不聲不響的水清妍終於開口,“罷了,讓他回吧?!?
她的指甲狠狠掐入掌心,臉上卻是平靜無波。那人頭的臉上距離脖頸幾公分的地方有個狼頭刺青,是當年屠殺羅家的唯一一個沒有死於她劍下的流賊。
沐辰風,如今的沐國皇長孫,他想告訴她,他恨她!
沒有人矇住她的眼,所以她只能看著。也罷也罷,世人道她,冷心絕情,她便該做出個模樣來??扇羲?,定會攬她入懷,輕笑著貼著她的臉,柔聲安慰,他的手會撫著她的發……
他怎麼捨得將她丟在風尖浪口?
水清妍不由閉了閉眼。
“傾月姑娘?”狄王疑惑。
“麻煩狄王將人和那……送出去?!彼邋皇敲蛎嫷?。
“小姐……”青琴吶吶出聲,無措地望著她。
“下去休息吧?!彼邋穆曇艚K於染上了幾分疲累。
“小姐,我們姐妹二人其實是奉宸姨之命,來請小姐想法出去一見?!鼻囗嵰贿呡p摟著青琴,安撫地拍著她的背,一邊道。
“宸姨可有說是何事?”水清妍揉了揉眉心。
“只說是要事。”
“嗯。我知道了。你二人下去吧?!?
看樣子,免不了要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