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芷在踏上馬車時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殿下!”,溫霖蕓慌忙伸手扶住他,他一聲不吭, 藉著她的支撐上了馬車。
長寧站在高處, 隱隱看到這一幕, 很快別過臉, 吩咐道, “此事就此作罷,爾等都散了吧。”
長寧再擡頭時,馬車已是風馳電掣般離去。
溫霖蕓急急搭上沐芷的手腕, 臉色不禁越來越難看,她轉身不知在藥箱中尋著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卻是什麼也沒能拿出, 只是避著他的視線, 語氣故作稀鬆平常道,“殿下, 待會兒尋個安靜的地方,霖蕓爲你行千針之法。”
千針之法,道的是杏門不外傳之術,救的是將死之人。他閉著眼,嘴角依稀仍有笑意。
君子如玉, 氣若幽蘭, 卻是茍延殘喘之身, 溫霖蕓一時不忍著目。
“千針之法, 至少需一日一夜。霖蕓, 我給不起。”他的眸中依稀帶著點憐惜,就那麼看了眼溫霖蕓。
他憐惜的是誰?可是她?可這時的他怎該是這麼副表情?
溫霖蕓痛極, 卻又突然氣急,“這世上難道還有什麼比命更重要麼?!殿下枉爲世人贊,竟連這一點都看不清!”
她幾乎口不擇言,“殿下若死了,如今的水姑娘大概連您的墓旁都不會來一下!”
他並沒有出聲責怪她的無禮,甚至似連絲毫觸動都沒有,只是向她攤開手,“將續命的藥丸給我吧。”
他動身去璃水皇宮前,秦笙就有給他備下這種藥。如今秦笙既然將溫霖蕓喚來了,定然也會讓溫霖蕓配下。
他自己的身體他知道地相當清楚,這世上沒有一人,甚至連溫霖蕓都不能比他更清楚。他的心疾本該好好調養,奈何他沒有時間。受軒轅璟一掌,是他已無法避開。璃水御醫,他不能信,那便索性算了。更何況,還有……
他只是在心下微微嘆息。
溫霖蕓突然淚流滿面。
他收回手,神色平和,“我不會死,至少現在不會。”
他倏爾一笑,難得地竟然有點蒼涼,“沐國七殿下,可以死在沐國,卻不能活在他國。我必須儘快歸國。”
“而她,不管因著什麼,都會追過來。”
他終於重新看向她,“霖蕓,我已沒有時間。”
“所以,大概,是,也不是。”
他難得向她解釋這麼多,溫霖蕓不管不顧地用力擦掉不斷涌出的淚水,終於忍痛拿出藥瓶,交到他手中。秦笙將她千里迢迢從沐國找來時,她便大概知道是個什麼情形,只是未有想到會比她想象中的更糟。
溫霖蕓懇求道,“殿下歸國後便不要再管什麼了,一切都待明年再說吧。”
“霖蕓還不明白麼?我此生最大的劫難便是她了。”他微微嘆息著,將溫霖蕓望著。
既躲不過她,又怎生躲得過那不壽的宿命?
也不知爲何,那瓷瓶上竟然恰好是一朵紅蓮,那顏色太深,看著像血。他重重握入掌心,閉上了眼。
服藥後,他似精神好了些,竟然有興致與她閒談,他表情清淡,眸中卻似夾雜著莫名的光度,“霖蕓,你可聽說過那千池玉蓮?”
“聽說過,據說是藥中聖品,只是霖蕓一直認爲它不過是傳說罷了。”溫霖蕓回道,想了想,卻又急迫道,“殿下可有派人去找?”
那人聞言後微微勾脣,溫霖蕓又心慌了,解釋道,“若當真能尋到此物,或許便能還殿下一個健全的身體。若不能,霖蕓竭盡全力,定也能保殿下無虞。”
“是啊……”他卻並不在意,只是嘆了聲。
之後又笑道,“若真有可能,有生之年我很想能見到那物。”
他似又見到了那白衣女子,翩然而立,“若是水宮仙子,合當瑤臺歸去;若是冰質雪魂,則應雪山歸隱……無論哪一種,水清妍,都只合江湖終老。”他有時候想,他二人或許只有終結在那一刻,方是最美好的。可惜,他早有執念。
他早已不想放開她。即便甚至連他都不清楚是何時。他卻總以爲,總以爲這一世,該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這之後,沐芷便不再說話,似是闔眸睡去。
夜漸深,溫霖蕓耳畔只有馬車的軲轆聲,心頭卻總也凝結不成一點思緒。她沒了慌張,也沒有哀傷,唯一清楚的便是她還在陪著他。當她湊過去,給他輕輕披上件外袍時,沐芷卻突然睜開眼,接過袍子,放在一旁。
“殿下,夜深了,會受涼。”
沐芷點了點頭,卻是突兀地問道,“霖蕓,你可知今日我所奏是何曲?”
溫霖蕓搖搖頭。
“魂引。”他表情淡淡,又繼續道,“與玄城宮堯嶽的惑神之功有異曲同工之妙。即便是陌路人,我也有把握能教他沉淪於夢中,並聽從於我。更何況是她。我對她那般熟悉……”
熟悉到深入骨髓。
他不由微蹙起眉,“是她意志太過堅定還是她與我之間的情意當真丁點也不剩了?”
溫霖蕓無言以對,只是怔怔地望著他,她想搖頭,卻不知道該否決哪者。是說水姑娘堅決不願隨他走還是說水姑娘真的不再念著那過去之情了?
既然當真是移靈一族的幻術,即便溫霖蕓也無法解了,那他便只能拼著內傷試試動用那“魂引”。不過是對施用者傷害極大的禁術,又豈是他新作來的?即便是他也不知帶走她後該如何,也不甘心就此離開。因爲他也知道,這一離去,盡是未知,即便他允諾她兩月後趕回。
“我不過是想試試能不能走出這死局……”
他突然開始猛烈地咳嗽,他掩著脣的手指間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滲出血來,鮮紅鮮紅的,不斷涌出,即便他極力想掩住,也無法停下。
溫霖蕓整張臉頓時失了血色,張惶無措地喚著他,拿著帕子幫他掩著脣,又接連撫著他的背。
“停車!停車!”溫霖蕓倉惶地大聲嘶喊。
“溫姑娘,有人追上來了。麻煩你照看著殿下!”
他覺得狼狽不堪,遂伸手推了她開去,又極力隱忍住不適,艱難吐字,“咳咳……停……下來!”
車伕卻不聽從,“爲了殿下,吾沐國在璃水佈下的暗人皆已被除盡,今日屬下便是拼死,也斷不能叫殿下再被困下!”
“是我心甘情願,又何來困一說?”他一手撐著車壁,艱難地喚了口氣道。
“本殿吩咐你停下,否則本殿便殺了你。”他平靜又道。
馬車疾行中驀地停下,沐芷便往前跌去,他本可以撐住車壁,卻不防又心上陡痛,便生生摔下。溫霖蕓也因著馬車猛地停下,自顧不暇。
“殿下!殿下!”她慌忙地扶他。
他的手掌蹭出了血,額頭上也被撞青,半跪起身子,藉著溫霖蕓的手爬了起來,自嘲道,“大概我最狼狽的樣子,也都叫你瞧了去。”
“殿下!”溫霖蕓死命忍住哭腔,“你定會好起來的。”
“是麼?”他隨意接道,又不糾纏,很快道,“扶我下去見她。”
“等等……拿件披風來……”他似想起了什麼,滯身又道。
“殿下,長寧不能放你離開。”
軍隊無數,一對列兵將馬車緊緊圍起來。
那邊兩人相依而立,長寧於陣前遙對。
他於白日出現在百姓面前,就是要叫四國皆知,他,沐國七殿下確實是在璃水。而如此形勢下,衆目睽睽她長寧斷不能攔下他。否則便是當衆與沐國交惡。如今的璃水擔不起丁點風險。可她又不能放他於此時離開,這樣之人,若不能爲璃水所用,她身爲長寧公主,是斷不能叫他活著離開。所以,她方於入夜後,帶領士兵悄然追出城外。
她本早就勸他離開,現在便怪不得她。
“公主當真要趕盡殺絕麼?”沐芷攏住披風,淡淡問道。
披風的帽檐壓地很低,火把的光度搖搖晃晃,長寧看不清他。
長寧似是慎重考慮了會兒,無情無緒道,“或者,你便留下。”
沐芷似是輕笑了聲,很多人都似聽到了那一聲輕微的笑,有無奈,有蕭瑟,有決然,或許也有不捨……
他依舊風輕雲淡道,“子越本就將死之人,若能死於公主之手,倒也一樁幸事。只是我已放話出去,若沐子越死於璃水,必因璃水長寧。”
長寧心頭陡地一跳,又似有人狠狠抓住了她的心般,她詫異地擰著眉,似是怎麼也想不到他會這般做,最後她道,“七殿下,你贏了。”
沐芷方擡頭極快地看了她一眼,轉身便回了馬車。
長寧揮退士兵。
馬車又走,長寧眼神空洞,對著墨秋道,“秋兒,本宮……好疼……”
墨秋慌忙看她,“公主,哪裡疼?”
“公主,我們快快回宮,召喚御醫來瞧瞧方好。”墨秋擔憂地扶住她。
長寧只是緊緊皺眉,呢喃道,“將死之人……”
長寧突然面色一變,猛地似想起什麼,緊緊抓著墨秋的手,“秋兒,本宮必須立刻趕去夙州,你以本宮的名義帶兵留在城外,守住墨城,記得,即便來者是奉皇諭,也不能放一兵一卒出城。”
“便道本宮於宮外遭暗殺,必須抓到刺客方能開城門。拖上兩個時辰即可。”
她頓了頓,皺眉道,“不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