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沐芷正在涼亭伺弄一株新送來的蘭花, 擡眼卻驚見一道紫光似從城外處破開。很快地,狂風暴雨肆虐而來。他還未及多思,聽水小居中突然傳來一陣驚亂聲。那柄吟雪劍不受控制地錚錚作響, 直上九天, 劍氣凌厲, 冰雪亂舞, 旁人近不得分毫。他縱身運氣接過, 兩指併攏,一路劃過劍身,方按住那狂震的劍, 落地時心上卻不由閃過一絲不安,語速急促地吩咐, “備車。”
“蘇晟呢?”他看了眼車伕。
“回稟公子, 蘇晟兩個時辰前被蘇相喚去了。”
沐芷剛要踏上馬車, 夜色中卻突然踉蹌地出現一人,轉眼急速的靠近帶著雨水生生擊到了沐芷身上。
天地陰沉, 彷彿整個要塌了下來,明明是夏日,雨水卻似冰涼入骨。
燈籠的微光下,只見寶藍長袍上血跡斑斑,破敗不堪, 那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公子, 凌夜來請罪。”
沐芷似察覺什麼, 閉了閉眼, “說。”
“沐辰風將見秋擄了去。夜不得已聽從他命令,派人襲擊了水姑娘。”
沐芷的心沉了沉, 想說些什麼,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沐辰風只道要讓水姑娘對公子死心,並不要傷她性命。夜便想拖他一拖,暗中將人救出來即可,便未曾來告知公子。”凌夜又道。
“白日應也有人來襲擊公子。”
沐芷似笑了下,聲音在雨聲中卻略顯艱澀,“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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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魈殿之人圍攻水姑娘,那杜福駕著馬車往另一側逃去。不曾想竟還有另一路人來暗殺水姑娘。”
凌夜擡眼,愧疚道,“夜派去之人不知對方是敵是友,未曾戀戰。夜此刻亦不知情況。”
許是雨勢太大了,那聲音在沐芷聽來竟似分外模糊,他扶著車把上了馬車,“去城外!”
狂風亂石,馬車行地很是艱難,他卻似什麼都想不起來,只是一直捎著簾子,看著外面,任憑那雨水激的他臉生疼。那紫光漫及各處,強烈地幾乎讓人睜不開眼,倏爾卻慢慢淡了下去,他卻不由心慌了起來,僵硬地握著玉笛,卻似總有什麼要流失。
好不容易趕到城門處,卻無任何身份任何理由可以讓那守城將領打開城門。
沐菲揚駕馬奔來,卻見男子負手而立,神色晦澀地看著城門。車伕小心地撐著傘陪著,官兵垂首站在一旁,氣氛凝滯。
沐菲揚正要命令官兵打開城門,沐芷回頭輕輕道了兩個字,“遲了。”
那紫光早已不知何時消散。正如他也不知何時竟失去了什麼。
清俊的臉上,錯雜著雨珠,髮梢滴水如注,依著臉頰,更顯得肌膚蒼白無血,墨眸中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的視線淡淡地掃過在場衆人,最後落於沐菲揚身上,眉略動,眸中有什麼一閃而滅,牽脣笑了下,“菲揚,我悔了。”
那般神色沐菲揚竟是從未見過,明明是笑著,卻沉重地竟讓旁人亦覺呼吸艱難。
又似萬分無奈,終於看清了什麼,卻苦於再也無法回頭。
天光初起,雨水漸止,萬物重生。
城門已開,沐芷卻未有邁開一步,他靠著馬車,閉著眼,不知在想什麼。沐菲揚也只能派人出城打探,自己陪著他。
沐芷卻突然似想起了什麼,喚來一人,“昨日來的那老者可有留下什麼話?”
“回公子,那人交給丞相一封書信,還有一繡帕包著的一物,託丞相交給公子,說是水姑娘在落來客棧等公子。”府中暗人道。
“你去將丞相找來。”末了,他又加了句,“還有查出蘇晟這段時間做了什麼。”
溫霖蕓不放心沐芷,從府中趕了來,此刻不由出聲勸道,“公子,不如先回吧,水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話音未落,卻有人急急趕來,“殿下,城外約莫十里處發現數十具屍體。其中有一具……”那人不由擡眼看了沐芷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完,“一具女屍。”
沐菲揚瞬間變色,看向沐芷,卻見男子只是剎那皺了皺眉,很快地上了馬車。
趕到時,已有人在忙忙清理那方血腥之地,怕衝撞了皇族之人。
尤見四下橫落的刀劍,亂倒的死屍,那血腥味似乎滲入了泥土,即便被暴雨沖刷過,仍是撲鼻而來,那場惡戰幾乎逼近眼前。
沐菲揚眼尖,看見最近處躺著一老人,不相信般趕上去查看,愣了半晌,方轉頭沉痛道,“七哥,是福伯。”
沐菲揚又看著另一方,有什麼呼之欲出。
沐芷點了點頭,示意看到了,神色卻未有絲毫變化。
卻有一處無人敢靠近,依稀還能估摸著是個身著白衣的妙齡少女,但那白裙上已是染著各種污漬,被劍刮開了道道血色,三千青絲無人憐惜地擱在泥土上。唯一可以辨清的便是那一朵繡在裙襬上的金絲蓮。
溫霖蕓不可置信地僵立原地,眸中盡是驚恐之色,下一刻卻忙忙用手捂住脣。
“七哥!”沐菲揚不忍再看一眼,急急拽住正要上前的男子。
沐芷並未回頭,只是撥開他的手。
“八殿下,尋到一令牌。”有人呈上一物。
“七哥,是東宮的!”沐菲揚恨恨地將令牌扔在了地上,再抑制不住悲憤,怒意幾乎染紅了那雙妖嬈的眸子,“該死的欺人太甚!”
沐芷卻似未聞,只是俯下身,輕輕撥過那女子的臉,他的神色近乎溫柔,甚至在看到那一模一樣的容顏時也未有絲毫變化,恍若佳人仍是生時,他依舊可以將一世的疼寵交與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不敢呼吸,幾乎生怕吹破了什麼。他的指尖慢慢劃過那染了泥土的嬌膚,最後停在那耳垂旁,他方呼了一口氣,恍若歷九死而得一生。
轉眼見那女子的手微微攏著,似攥著什麼。
他便撥開那已然略微僵硬的手指,那時他的面色方變了,那想來真實的一幕生生衝上腦海。他便想,真正的痛徹心扉該是這種吧,那素日的犯病又怎及分毫?便是藥物亦無法抑制分毫的疼痛……
他艱難地取出那對月牙耳墜,閉了閉眼,卻是很快站起身,“厚葬了她。”又指著杜福,“還有那人。”
他再不敢看一眼,只是轉過身,看向匆匆趕來的人,伸出手道,“蘇相,將那些給我。”
蘇相看著滿地凌亂,那已然逝去的絕色女子,只是說不出一句。這一生,兩袖清風的沐國蘇相,終也有無顏以對之人。家國大計,竟要一女子的性命來成全!
沐芷冷笑了聲,“東宮還不至於那般愚蠢,還巴巴地留個令牌讓我看見!”
“據我所知,從我府上離去,你便去了趟皇宮,見了太后。你調走蘇晟去做了什麼?”
眼前的男子太過冷靜,即便盛怒下亦干擾不了他的思緒。這樣的人,撇開各種利益糾葛,也不枉太后與他那般費心扶他上位。
於是蘇相微微作揖,“殿下,事已至此,再多追究亦無益。”
誰也料不到竟然那場截殺會引來那麼多人,一開始便有武林人士插手,後來更有不知何方來歷的人趕來,除了蘇晟從那些人手中僥倖逃了一劫,派去的人都已死去。
“你信不信,我會親手毀了蘇家?”
他說的很是漫不經心,音色清湛,未顯絲毫狠戾,脣角甚至微微勾起些弧度,只是無謂地瞧了蘇相一眼,便低下頭看著手中之物。
“七哥!”沐菲揚驚喚。他一直從未看清沐芷對蘇家的態度,今日乍然聽聞,方確信他當真是曾想毀了蘇家的。
那最初的五年,是他沐菲揚佔了他的一切。在蘇相,太后都知曉的情況下,蘇家,凌帝,隆寵卻都是他沐菲揚一人的。
唯有那個少年,日復一日地與生死抗衡。
於是,他沐菲揚註定這輩子都欠了他。
沐芷淡淡瞥了他一眼,轉眼只是看著蘇相,彷彿在等他一個決定。
“殿下,你莫怪丞相,一切都是蘇晟之過!”
“蘇晟,不是讓你呆在府中養傷的麼?你跑來作甚!”蘇相眸中很快閃過一絲驚恐不安,喝道。
蘇晟跪在二人之間,“奴才自殿下五歲起,便一直護在殿下身邊。自問從未違逆過殿下半分。但蘇晟始終是蘇家之人。”
他擡眼看著沐芷,“本來奴才知道殿下對水姑娘的情意,今日斷不會做出這般之事,但水姑娘竟然派人截殺殿下,奴才百般思量之下,唯有聽從丞相吩咐。”
“丞相所爲,到底只爲殿下一人,蘇晟惟願能一死謝罪!”
好一個沐辰風,竟造得今日這般陰錯陽差!
沐芷擺手,已不想再多聽一字,只問道,“她可有認出你?”
蘇晟遲疑地點了點頭。
沐芷已心沉到了谷底,再出口,聲音已是分外疲憊,“蘇相,我再說一遍,將那些東西給我。”
“我不與你們計較便是。”
千錯萬錯,歸根到底,想來卻只在他一人。
蘇相想了想,重重一嘆,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遞了過來,“鳳翔暖雪玉鐲在太后手中。”
沐芷聞言,接著信的手微微一滯。
那信中寥寥數字,卻似在他心中激起滔天巨浪。有什麼被壓抑的噴薄欲出,有什麼被刻意丟棄的全然生動。酸澀,震驚,痛苦一一浮現在他臉上,那如墨的眸子沉沉無光。
半晌,他方擡起眼,“去落來客棧。”
落來客棧很少來如水清妍,杜雲舒那般人物,加上杜雲舒出手大方,給的銀子便是包下這客棧一月亦綽綽有餘,店家便將那間廂房仍給他們留著。
沐芷慢慢推開門,恍惚間憶起不過一月前,那時琴臺後的女子緩緩站起,綃衣如雪,眉目如畫,一身風華。
輕顰淺笑,攝人心魄,溫情脈脈。
案臺上有幾張宣紙,有些散亂地放著,顯然當時那人兒心緒不寧。
很多張都只有幾滴墨汁,似有人遲遲不知如何下筆。
唯有一張有那人娟秀的字跡,僅有五字,“軒車來何遲?”
一個遲字處卻有墨跡化了,當初當是有滴淚水吧。
他拿著那張紙的手竟微微顫抖。
“白芷,倘若有一日,你我走到了不可轉圜之地,我便把它還給你……”
“屆時你若是尚有一分情意,記得一定要來見我……”那後面半句,她說得迷糊不清,他後來卻是想清了。
“你可還願娶我?”那紙上唯有數字。那夜纏綿,他在她耳畔道的那句,她當是聽清了。
“軒車來何遲?”
“軒車來何遲?”
一字一句迫在耳邊。
他轉過頭,對跟在身後的溫霖蕓道,“霖蕓,你說她該有多恨我?”
他並未有看她,他的視線彷彿遺落地很遠。
他似乎只是在問著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可他明明蹙著眉。
可若要說他有多悲傷,卻又不見得,因爲他的聲音分外平靜。
只有他的神色,恍惚地似蒙上了薄霧,她怎麼也看不清。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神情,平靜地近乎讓人心驚,只有那雙素日沉靜的眸中如今卻似亂了。
他的手一鬆,捏著的那張宣紙飄了出去,他神色一閃,似有些許茫然,於是他移了身,想撿起來。
“公子!”那一幕轉地太快,溫霖蕓剎那瞳孔緊縮,失聲驚喚,眼睜睜地看著那素日高高在上的男子倒在了地上。
堪不破,最是情字。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