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福找到水清妍,是因爲一塊玉牌。
那是水清妍出谷之日,杜雲舒親手藏入包裹底層的,當日,杜雲舒苦笑道:“若是我直接給她,必遭拒絕,而今此舉,說不定日後也仍會被她不屑一顧。”
於是,三四年間,當真從未現世。
而他趕到那個偏僻破舊的客棧之時,那個少女已似奄奄一息。
他從未見過如此脆弱的少女,原本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卻似一夜風雨,滿池蓮花衰敗得只剩殘葉飄零。
她抱著一牀被子,蜷縮在木牀的一角,她的青絲散落在周身,只露出一張臉,卻是嬌容慘白,毫無血色,她只是呆呆地看著他走近。
杜福卻是看得怵目驚心,這可還是那個冰肌雪顏的少女?可還是千般講究的少女?可還是他們萬般憐惜的少女?
若是,怎至如此?
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對他慘然一笑:“福伯……我終是欠他的……”
此後,便一病不起。
整整一月,那少女只是沉沉地纏綿在病榻,不言不語。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似乎很冷,無光,可是她卻拒絕所有人的靠近。
杜福曾一度害怕這個冰雪般的少女終會消融在這個盛夏,他戰戰兢兢地看著她一日一日地消瘦,一日一日地黯淡。
可是,他卻又直覺地相信終有一天她會醒來。
一月之後,少女對他輕笑:“福伯,我們走吧。”
那雙清冷的眸子中藏著深深的孤寂,自嘲,卻終是流光溢彩。
而她昏迷前的那句話,她卻從未再提過,一切,好像從未發生。
可他卻明白,有什麼不同了。
清秋,已近黎明,夜色卻仍然籠罩大地,寂靜的院落突起三下敲門聲,杜福突地驚醒,他趕緊披上衣服,打開房門。
門外,冷冷的月光撒了一地,如霜如雪。
那個白衣少女牽著一個男孩站在門外。
在杜福的記憶中,除了五歲前時,她偶爾會靠在公子身邊,水清妍從未如此靠近過一個人。
可是如今那個少女卻是牽著男孩的手,而那雙眸子卻一如她清醒那刻,有什麼深深地沉澱。
他莫名地感到一陣心酸,卻不知何故。已是年過半百的老人,萬般感情也漸漸平靜下來,該忘得都早已忘卻,如今卻不禁被牽扯出無盡苦澀。
“福伯……”開口卻是無盡的倦怠,還未說完,卻已飄散在秋風中。
然後,水清妍深深地看了一眼男孩,把他交到杜福手中,便轉身離開。
羅辰風卻不知那一眼是何意,他只以爲她又要棄他而去,正掙扎著要上前,卻聽老人長長的一聲嘆息,似是要吐出心中污濁,“孩子,跟我來吧,莫要擾了小姐休息。”
“公子,你竟然獨自出去?!你忘了答應我的,要帶我見識這個江湖的……”華朔頗爲氣惱的瞪著悠然從屋外走進的人。
他一覺醒來,卻被告知公子已外出,讓他安分地等他回來。
“喔?這幾年,你的毒術倒是益發精湛,若放你出去,想必亦能名震江湖,不如……”白芷悠閒地笑道。
華朔一時語塞,恨恨地不再言語。
他默不作聲地走出屋,又默不作聲地端來洗漱的用具,然後把水盆往架上一放,猶自嘟著嘴,黯著臉。
白芷洗掉滿臉風塵,方道:“好了,我不再提及就是了。答應你的也自會做到。”
華朔只是擡頭看眼前的男子,身邊的人來來往往,他似從不在意,可有人,會讓他心生留意?
可是當初喊著“芷哥哥”的總角少年,卻經年依舊。
水清妍沉沉地在牀榻上躺了一整日,期間杜福前來三次,卻見房門緊掩,終是未敢相擾。
而羅辰風自梳洗完畢,換上乾淨衣服後,就靠坐在水清妍的房門前,一動不動,任憑杜福怎麼勸也不肯離開,少年闔著眸,眉頭緊鎖,雙拳緊握,不知在想什麼。
至晚膳時分,卻見一侍童打扮的青衣少年前來,他笑嘻嘻地道:“老伯,我家公子在前院設宴,派我前來恭請小姐。”
那少年便是剛生了一場悶氣的華朔了。
羅辰風本來全身緊繃,後來卻不知爲何慢慢放鬆下來,竟倚在門前,睡的香甜。這是他兩年來睡的最踏實的一次了,饒是夢裡也一片安詳。
這時,房門微開,羅辰風沒了支撐,身子向下倒去,卻是驚醒,身上的毛毯也散落在地上。
水清妍微楞,半晌,看著一臉驚慌的男孩,微傾身子,輕扶起他。
站起的少年霎那竟覺得受寵若驚,然後,他突然抱住水清妍,感到微微的抗拒,卻終是未推開他:“水姐姐,別再拋下我了,好麼?”聲音已是哽咽。
少年的淚微微浸溼她的衣襟,一聲輕嘆,她微用力迫使少年擡首,“我不管你是不是恨我……辰風,我還你兩年。”
今後的路,我卻不能亦不願陪你走。
羅辰風大震,他怔怔地地看著那雙清冷的眸子間清晰地映著自己的驚恐,震撼,他囁嚅著,卻不知該回復什麼。
這是水清妍第一次喚羅辰風的名,那樣的承諾,卻說得那樣苦澀,那般飄忽,以致於他一生難忘。
羅辰風那時甚至覺得自己很殘忍,他似乎在利用著她對他的那絲不忍,那絲愧疚,迫使她跌入萬丈深淵。
很久很久以後,羅辰風已不再是當初那個無依無靠的少年,他獨自踏上高樓,俯視萬物,回想當日,卻不知當初的牽絆到底是對是錯。
“嘻嘻,這麼大的人了還哭鼻子,真不害臊!”
羅辰風轉回頭,用衣袖用力擦乾眼淚,朝青衣侍童恨恨地瞪眼。
水清妍亦擡眸,見那少年雖是侍童打扮,卻毫無卑下之態,言語間亦是灑脫不羈。
“華朔見過水姑娘,我家公子說相信姑娘會賞個薄面。”華朔微傾,雙手奉上一張灑金請帖。
那請帖上印著一朵墨蘭,沾染著清幽的香氣。
水清妍接過,卻未打開,隨口道:“卻爲何事?”
“不日後,玄城盛會將會召開,屆時下一屆武林之主將會誕生,而宮申是如今聲望最高的。”稍頓,華朔眼角上挑,略帶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方抑揚頓挫道:“而今有傳聞,魈殿之主亦會親臨。”
少女神色淡淡,“我自會去的。”
少女隨手將請帖遞給杜福,長袖揚起之間,蓮香混著蘭香,隨風飄散。
而那張精緻的請帖之上,無人知曉卻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