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 長寧與墨後閒談,偶然間提到墨澤。話語中流露出幾分愧疚,這墨氏書院關了大半, 長寧這一墨氏族長當得很是不得人心。墨後也想著很久未有見到這個侄兒, 遂跟水皇提了聲, 召墨澤進了宮。
墨澤也是謙謙君子, 見到長寧也只是笑著問聲“公主安好?”他的眼神純粹, 乾淨地彷彿一眼就可以看到底,彷彿某日殘留在她掌心的陽光,她要合上手, 方能挽住。
長寧看著看著,遂一點點笑了開來, “澤表哥好。”
墨澤起先很是楞了番, 呆住的模樣很是傻氣, 墨後難得見到這個侄兒這般失態,遂調侃道, “澤兒這是怎麼了?你跟璟兒按理說都是長寧的表哥,長寧這麼喚你,本也無錯。這皇家規矩雖多,好在這裡就你我幾個親近之人。”
墨澤眸中有很璀璨的光度,他伸出手欲撫長寧的發, 但顧忌著她公主的身份, 只是拍了拍她的肩, 聲音隱隱不穩, “長寧, 這般真好。”
這般真好,真的, 水墨二氏有這麼一個公主,真的已是很好。他在心中重複著。
長寧宮四季鮮花不斷,如今恰恰是杏花開時。淺白色的花瓣稍帶紅暈,氤氳著輕愁淡喜。墨澤隨長寧入殿時,看著這輕浮易謝之花不由有幾分失神。
“澤表哥在想何人?”長寧瞅著他,不自覺地帶著點點的審判,明眸深處不知藏著什麼,似漩渦般吸引著人,飛蛾撲火。墨澤有些驚異。
墨澤微微一笑,略略搖頭。他在想何人呢?杏花杏門。當初的水清妍身旁跟著一俏皮的侍女,牙尖嘴利的模樣依舊如此生動。寥寥數面,今後恐再難見。他想的又不止這些,他想起那日燈火輝映下,那不可方物的無雙容顏,那一場旖旎絕代的奢華夢。有人提一盞意喻天下的宮燈下了聘。
如今那昔日的絕色掩在一張素顏後,頂著尊貴的身份周旋在宮廷王朝中。而那素來亦是睥睨天下之人如今卻爲了這早已前塵盡忘的女子屈居璃水宮殿。
多少紅塵癡戀。
長寧給墨澤敬酒,也不說什麼,墨澤不善飲酒,卻覺得此刻的心緒當飲一大白方能沉澱。他們早已身不由己。
長寧手旁就是一堆奏章,零零碎碎的,她這段時間也不知看了多少。懂的不懂的,到了最後,她其實也不知道了。她只知她一日身在這位子上,便避免不了。墨澤並不多話,慢慢地啜飲,看著琉璃盞中的酒水,卻怎麼也想不出這是何種酒,就如他不知道他這位公主表妹到底存了什麼心思,正如他也不知道他今後該如何是好。
墨家沒有這位公主時,大都是他在打理。而如今他卻不知道如何安撫那些族中老人。墨家不從商不從政,如今便是書院都不能存留,他墨家可不就只有死路一條?百年望族,一畝三分地的天地,豈是墨家子弟甘願屈就的?
長寧偶爾拿著奏摺詢問墨澤,若是清醒時的墨大公子,絕不會爲此大逾矩之事,而如今他醉了,又或者可以裝著醉。他引經據典,一一道來。講到激動處,他站起身來,昂首望著殿外遠處天空,眸深處若有驚天光芒。
胸中千萬丘壑,滿腹經綸,奈何報國無門。長寧垂下眼,無比蒼涼地笑。
墨澤從宿醉中醒來,揉著太陽穴,睜眼瞬間瞳眸深處盡是驚恐。
九瓣蓮金絲繡帳,蓮花頂。密密的淺碧色流珠錯開他的視線。馨香滿室,淺淺的陽光,依稀可見漂浮的塵埃。
長寧宮。長寧公主的寢殿。
“墨澤,你可是醒了?”恢復了一貫高傲冷漠的聲音。長寧只是著了薄薄的裡衣,撩開珠簾。
墨澤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又似乎不是,他的目光穿透了她,又或者在交集時錯開了她,不惱不怒。
長寧拎了他的外衣覆在身上,靠在精雕細刻的牀板,細細的聲音,幾近飄忽,“已有宮人去父皇那兒,你今後便呆在我長寧宮吧。”
“何苦?”墨澤已是不知何時起身,從身後輕輕環住她,不帶一絲不敬,只是憐惜,憐惜一個本該無憂無慮的如花女子。他們這些人,彷彿總是在用著各種名目逼迫她,逼得她不得不背水一戰。
長寧並不推拒,良久方笑,“長寧總不能空擔惡名,總要做點實事的。”
一切都在按計劃行事,多好。長寧走到一偏殿時,方察覺這裡是安置那位沐國七殿下的。這幾日,她幾乎不曾見過他。有幾次,她在御花園中偶遇他,他也只是清淺地瞧著她,波瀾不驚。有時他會溫和地笑,卻總似帶著幾分疏離,“公主今日不忙?”
她便只是點點頭。她依舊不慌不忙地走自己的路,卻能夠感覺他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她。待她借賞花之名停下,微微側臉,卻又尋不到那雙眸了。
殿外宮人向長寧行禮,長寧躊躇了下,還是走了進去。若過而不入,反而倒似她怕了什麼般。
房內竟是一張張懸掛起的畫,成四面包圍著她。淡淡雅雅的蘭香,那人卻不知在何處。她捏起一張畫,看著看著不知爲何卻覺眼角有淚滑下。她微彎脣角,若她將這些畫賣了,以他七殿下沐子越之名,不知該是何天價。
一滴淚晶瑩閃光,終是滑落,暈開了那畫中美人的臉,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毀了,她想。於是,她便將之小心翼翼地捲起來,塞入袖中。
她又往裡走了幾步,繞過屏風,果然見他躺在一角。本來蓋在身上的薄被大半已垂落到了地上,長寧在心間默然嘆了口氣,彎腰撿起。她輕手輕腳地給他蓋上,卻想不起來因何。她是長寧,斷然不是也不能是那畫中女子。
長寧的目光一直落在沐芷臉上,她有些神遊天外,卻不覺有人已是忍了很久,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在他霍然擡眸時,她嚇了一跳,不由跳起身來。有人已是快她一步牢牢箍住她手腕,緊緊逼視她。但下一瞬又似落敗,他慢慢鬆了手,隨後又似不甘,復握住,清了清嗓子道,“扶我起來。”
長寧聞聲有些詫異,但在他專注卻又柔軟地近乎繾綣的目光下,終是心下一軟,另外一手也加上,一齊拉住他。
他起身之際,兩人的臉頰靠的極近,他滾燙的呼吸全然不落地打在她臉上,她心一慌,擡眼看他,正對他幽深如墨的眸。瞳仁深處有一點光,像極了那天際的星子,能夠耀滿天下。那光度卻又不灼人,淺淺的像帶著光澤的水一點一點漫了開來,竟讓她覺得心中都似被那水,那光洗過了般。
可慢慢地那眸光又開始變了,似輕水中突然拋下一巨石,頓時驚濤拍岸。她自是驚惶,猛地推開他,孰料這一推,卻把本來還未站穩又猝不及防的人整個推倒了回去。
她滿臉錯愕,一隻手卻仍是牢牢地被他握在掌心。她俯下身,似乎帶著做錯事後的愧疚,儘量遷就他,“你怎樣?”
他隨遇而安地躺著,轉過臉來看她,很是正經地回,“不好。”
確實不好。長寧這下瞧仔細了,他脖間傷口似又裂了,一點點的血正漸染那紗布。白皙的肌膚上散有紅暈,竟如塗了女子的胭脂般,肩頭墨發錯亂,詭異又妖豔,如今益發瘦削的臉頰更見俊秀,薄脣殷紅如血,長長的睫毛微彎,深深沉沉的眼一眨不眨地瞧著她。
她用手指點了點那人,一點灼熱剎那從指間一直燙到了心間。
她素來知道這位天沐第一公子長的好,但也就停留在一雅字上,正如民間所傳一般,一舉一動一言都妥帖地恰到好處,素日所見也是清貴淡然的模樣,如今倒覺很有幾分勾魂奪魄。卻不知那沐菲揚又該是何等模樣。竟能蓋過這人。不過她又搖著頭,恐怕亦是比不得這病中美人吧。
“你等著,本宮去找御醫來。”她想,既然他還是宮中貴客,她自然不能怠慢了他,更何況又是她傷得他。如今這般,定是傷口未處理好,燒起來了吧。
他卻依舊不放手,聲音很是平靜,彷彿不是自己在病中,聲音已是平淡如常,“公主來這應該有話要說吧?”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看他喉結略動,一下一下牽動那傷口,他卻似絲毫不覺得疼痛,即便那眉宇間都沒有痛楚的跡象,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她不知爲何就有點怒意,像水中漣漪一圈一圈地散了開來,堵地她胸膛發悶,喉嚨生澀,她突然恨恨地用手蓋住那薄脣,盯著他道,“本宮想來提醒你,墨澤以後都會名正言順地跟在本宮身邊,本宮不希望再出現上次之事。”
她指的自是這人逼得那昭王拂袖而去。即使她也知道,昭王惱的更多是自己。
她的手幾乎感到了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又見那墨眸深處依稀有點點笑意,卻似絲毫不因她的話而有丁點兒生氣。長寧能明顯察覺自己的怒意正在逐漸加深,幾乎不想再掩飾,猛地甩開他的手。
一步,兩步,三步……長寧在心中默唸。
在她恰恰踏出門檻時,有人突然將她反手牽入懷中。本來安然躺在榻上之人,如今輕挑著眉,默然地居高臨下,垂眼看她。長寧無聲與他對峙。
恍惚間有人輕嘆一聲,那人磨搓著她的眉眼,依舊雲淡風清,“我知道,你是爲了護住墨家嫡系血脈。”
長寧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沐芷突地低下頭抵著她的額,面上突然閃過一絲厲色,快地長寧幾乎以爲她只是眼花,他已是偏頭在她光滑的肩上齧咬了一口,未見血,但已足夠在那嬌嫩的肌膚上留下一道痕跡。
長寧吃痛地推開他,沐芷按住她的手,突然勾起點笑意,“可我倒情願你來算計我……”
長寧愣愣地看著那個晦澀的笑容。他已是又牽起她的手,在那凝脂玉手上印上一吻,輕笑道,“或許我能給你更多……”
長寧突地抽出手,揚起,狠狠甩下!啪地一聲,驚心動魄地響起,剎那長寧覺得四下死般寂靜,靜到她可以聽到風流動的聲音,聽到亂了的呼吸,聽到自己的劇烈的心跳聲。
本就紅燙的肌膚如今又增了五個鮮明的指印,一路滑到脣邊,指甲帶出的血痕在那脣角淤積,長寧突然不知曉爲何自己會站在此地。
面前之人卻仍然無動於衷,只是一直瞅著她。面容沉靜無波,唯有眸中帶著深深的評估。彷彿在估量她到底值多少,又到底他對她的底線究竟在哪?
在那逼近的寸寸目光中,長寧的心漸漸冷卻,倏地在脣畔形成一抹冷笑,她遂昂首迎視他。
沐芷別了臉,一步步側身走開。長寧錯愕。她本以爲……本以爲如何呢?以他的性子,又豈會與她一般見識?其實,她那刻當真希望他能回她一巴掌,那麼,她便有理由繼續好好恨他。那麼,她也可以好受些……
那人背對著她,在拐角處突然用帕子掩住脣角,長寧驚恐地看著他不動聲色地將一塊染滿血的帕子收回袖中。
“沐子越!”她失聲尖喚。
她從前卻只有氣急敗壞時才這般喚他,如今卻是張口便來。當初那柔柔軟軟的聲音再不得聞。或者便是疏離諷刺地喚“七殿下”。他這般想著,不作理會,繞過屏風。
長寧已是跟了進來,聲音驚惶無措,“你可是還有受傷?”若只是她那一巴掌,哪能有這麼多鮮血?她不禁悔恨交加。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什麼,她幾乎不由自主地想要激怒他。到了最後,卻是彼此折磨。
見他閉著眼,不願出聲,她自知理虧,輕輕推了他一下,不由柔聲道,“我去喚御醫好不好?”
“不見。”半晌,他眉目不動,冷淡地回。
長寧又急又氣,“沐子越,你膽敢死在這,本宮就將你暴屍荒野!”
有人輕笑了下,又冷哼,“一幫庸醫……”
長寧好不容易纔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竟在此刻鄙夷她璃水御醫,她一下子哭笑不得。
沐芷睜開眼,看了她好一會兒,指了指一側桌案上的一個小瓶兒,理所當然地吩咐,“幫我換藥。”
長寧瞪了他一眼,取了藥來,又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極近輕柔地解開他脖間紗布,膽顫心驚地敷上藥,又換了紗布一圈圈地繞上。她感覺心中的苦意幾乎要沒頂,張了張脣,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於是,她使勁地閉了閉眼。忽覺有人輕輕擡起她的下巴,他湊過來,眸光溫柔似水,清晰地印出她驚惶的眉眼。
脣畔輕觸的那一瞬間,長寧頓覺疼痛與甜蜜同時交雜,幾乎讓她分辨不出是生是死。
長寧在不由自主地閉眼前看到那人眸中痛苦,傷感,懊悔,無奈各種情緒一一閃現、掙扎。她想,多好,這人陪自己一起痛呢。
他溫軟的脣瓣與她纏綿,她忘情承受。他脣間殘留有藥味,讓她的舌尖都感到苦澀,一直顫抖地苦到心田。
彼此氣息凌亂,他在她耳畔極近無奈,“清妍,你到底要我如何是好?”
這個名字,好久沒聽他喚了,從她再次提醒後,從他從那牢中出來。水清妍死了,長寧又能存活多久?
她慢慢地笑著搖頭,“不知。”
他的手指插、入她的發間,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別處,微微笑起,“若有一日我當真死了,如今的長寧可會爲我留一滴淚?”
長寧頓時笑意凝固,恍然間覺得渾身鮮血停止了流動。
他卻又是一笑,未給她作答的時間,復又攫住了她的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