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積雪山路走下來,即便功夫如白芷,水清妍,軒轅璟三人,也有幾分費力。但一人仍自閒然,一人仍然氣勢不減,另一少女倒是夾在兩人中間,享受雙方照顧。軒轅璟看到戴著銀色面具的男子時,也只是皺了下眉,沒有多說一句話。
待走到山洞門口時,白芷本來走在後面,突然牽扯了下水清妍的手,將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幾分,“昭王,有勞。”
軒轅璟瞥了一眼,動了動脣,卻突然嘲弄地一笑,然後將手中血玉赤簫提至脣邊,一曲簫音傳遍雪山,隨後,他方纔靠近石門,將隨身所配玉石鑲入石門暗鎖。血玉赤簫,玉石均乃他十歲時,墨後所賜,他也是近日方知還有這些秘密。倘若他方纔未奏那一曲,那麼他們稍稍再靠近石門,便應有守衛之人不問青紅奪命。
石門緩緩打開,軒轅璟卻莫名地一怔,身後二人看得分外清楚,他的脊背瞬間僵直,似被定於原地。
“怎麼了?”水清妍不由出聲,疑惑道。
他慢慢迴轉過身,聲音竟有幾分發顫,他的視線膠著著她,眸中諸多情緒,“清兒……”隨後他又懊惱地握緊手中赤簫,語氣急促,轉而道,“你二人先行!”
白芷在走過軒轅璟身側時,視線輕輕帶過,若有所思。
軒轅璟避開男子的打量,只是偏過首,按捺心中驚疑,剋制地不露分毫。他剛纔看見了什麼?他分明看見那少女雙手纏繞他脖間,吐氣如蘭,笑靨如花。可是她分明在他身後!而之後所見更是讓他全身熱血瞬間冰涼,他看見那個少女渾身染血,躺在雪地,妖豔的紅,涼白的雪,那般怵目驚心!一切皆在片刻之間,何其詭異!
石洞中自有一番天地,正中央有一方冰池,有冷氣嫋嫋,冰池中有一柄劍懸於半空,與冰層緊接。不用多說,自是吟雪劍了。
三人卻也不急著去取,反而往內裡走。繞過幾個石柱,便見洞壁處擺著幾個大木箱。這是否便是傳說中的璃水寶藏?
軒轅璟看了兩人一眼,徑自上前。箱子竟然也未有落鎖,他直接掀開,饒是見慣了大風大浪,也是驚愕不已,半晌無語。
其後三人面面相覷,最後竟全部笑出了聲。所謂璃水寶藏,不過愚弄世人耳。那箱子裡空無一物。水氏皇族百年來如此防備忌憚墨氏,大有這寶藏一說的因由,要是知道真相,該會如何?
軒轅璟卻是想著臨走時墨後所言,“璟兒,所謂爲王之道,或許此行能讓你體會一二!”
白芷斂衣彎腰,捏起箱底一張羊皮紙,他飛快地瞟過一眼,“告吾璃水後世子民:寶藏一說實乃虛妄,彼時箇中因由,再難盡敘,唯望後世護我河山,壯我璃水!”
見軒轅璟有幾分惱怒,他笑著遞給他,“想不到璃水秘事竟這般有趣!”心內卻也有幾分感嘆,百年前那水墨二氏先祖又是怎樣的傳奇?
軒轅璟手中赤簫不由一橫,這人如此明目張膽地窺探璃水秘事,他容忍至此,其人卻絲毫不知收斂,著實可惡,可偏偏此刻他又耐他不得!他隨即亦是笑道,“閣下還是小心爲上,這秘密知道的越多,麻煩也越多!”還未待對方有所迴應,他又譏笑道,“不過像閣下這般藏頭露尾,委實也不怕些!”
白芷略略含著笑意一嘆,“昭王每每以言語相擊,這般費心在下的長相,在下著實過意不去,只是我向來不喜以真面目示人,除非……”
他說著,朝水清妍走近了幾步,執起玉手,只是看著她,眸中有幾許晶亮笑意。水清妍只覺得有幾分好笑,他每每戴了面具之後,便彷彿性子也有幾分轉變,特別是對著軒轅璟時,往往有意無意的捉弄。
而軒轅璟看來,便是二人柔情相視。他心中一片黯然,想著不如到其他地方轉轉,看看可還有其他發現。
“去取劍吧!”白芷輕帶過佳人,讓她不再看那人離開的身影。
水清妍點點頭,“嗯。”
那劍懸在冰層上,必須要破冰而取,水清妍輕移身子,翩然而起,在離劍一尺之處足尖輕點了下冰層,藉以續力,轉而身子騰空,俯下身,一手拔劍。孰料那劍彷彿有靈性,未到破冰之時,竟有力與水清妍的力道相斥。吟雪劍錚錚作響,周身冰層慢慢融成雪花,卻始終徘徊在周身,劍遲遲不離冰池分毫。而水清妍只覺自己的內力在不斷消耗,彷彿那劍在吸取她的氣力……
而那同時,白芷卻覺眼前一閃,有白霧突起,他突然心裡有了幾分涼意……
耳邊聽得“噗通”一聲,他彷彿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一個身子孱弱的小少年跌進了皇宮內河中,正值冬季,水冷的徹骨,而岸上有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一臉驚慌,聲嘶力竭地呼喊救命……他很清晰地看清那個小孩,小小年齡,已是長的分外出色,讓人想到了三月菲桃……然後面前,突然涌過來很多人,大部分圍繞著那個錦衣華服的小男孩,好言好語地安慰著,然後那個男孩抹了把臉,蠻橫喝道,“讓你們救人,圍著我作甚!要是他死了,我要你們陪葬!”……最後那個跌入河中的少年被救起時,臉凍得發紫,渾身僵硬,氣息若有似無,而一旁差不多年齡的男孩哭啼著,搖晃著,“你醒醒,以後我一定不再欺負你……”
再然後,畫面一轉,他看見一座紫金色的宮殿,高貴華麗,而那殿中更是遍植牡丹,國色天香,滿目奢華……依舊是那個有著幾分病容的少年,他很是悠然地避過殿中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走至正殿。那少年在一幅畫前停住,凝視了許久,轉身之際,那嘴角的涼薄笑意就那麼擊中他的心房……那畫上的女子優雅高貴,紫衣羅裙曳地,裙邊是朵朵盡放的牡丹,她的笑容美的無懈可擊,卻是帶著彷彿幾分天生的漫不經心,一如對世人的嘲弄……
他的面色瞬間慘白,可那景象卻仍然不肯放過他,他再睜眸間,已是到了金鑾大殿中,歲月鐫刻出那個清貴的少年,他優雅閒然地出口成賦,讓那從雲來使顏面盡失,於是金鑾殿上的那個人終於意識到還有第七子,羣臣高呼萬歲,諸多恭維隨即如潮水,而下一刻,那個少年卻是面呈紫紺,呼吸急促,頹然倒地……
白芷清晰地看到了那少年閉上眼時暗藏的譏誚,終於再也支持不住,他撫著心口,慢慢俯身,額上手心已是細細密密的汗珠,面具下已毫無血色,他好久才艱難開口,“甫,你這是要我的命麼?”
世間傳言,沐國七殿下生母身份低微,且早逝,所以小殿下自誕生之後便不受寵,無人護拂,此後殿下五歲之際,出口成章,驚豔才絕,一時世人稱頌,可惜卻同時查出小殿下身染宿疾……
那些景象終於退去,有個青衣男子站在附近,“真是何事都瞞不過公子啊!”
“你我相識近五載,我又怎能對你最近的異常毫無察覺?”他一手撐著地面,另一手捂住胸口,氣息虛弱,勉強道。
“移靈一族的幻術對同一人一生只能使用三次……這已是第三次!幻境中所見乃你此生最難以忘懷的記憶!”公良甫幽幽一嘆。他這麼多年來,與霖蕓遍尋醫方,好生調養的人,竟然最後傷在自己手裡。是否也只有這些才能讓這人變色?
“果然,那次引我與她進風山水洞的也是你吧!”能輕易靠近他而不被暗衛發現的人又有幾個!
公良甫默然,半晌後,他彷彿下定了決心,字字鏗鏘,“公子,欠你的,我都還了,從此你我割袍斷義!”
“何時?”白芷卻是扯脣,費力問了句。
公良甫恍若自嘲,一笑,“這不像你的行事風範……”這麼多年來,他長白芷幾歲,白芷待他如兄如友,並無尊卑之分,可他卻也明白,即便有一天,他背叛了公子,也傷不著他分毫……可公良甫還是回答了,“在玄城武林大會前……”
“呵,相傳移靈一族之人入世前,族人會洗去他們的記憶,到一定時候再助其恢復,原來當真如此!當年杏門之亂,定亦是爾等族人所爲,想不到竟是我親自引狼入室!”白芷亦是感覺有幾分挫敗。當年他找到公良甫,溫霖蕓時,二人正流落街頭,想不到陰謀早已從那時開始……
公良甫不願再多言,他知道以白芷的城府,定是會從隻言片語中抽絲剝繭,他轉身而走,卻傳來一道雖然無力卻依舊淡然的聲音,“甫,若有一日……我亦放你一回!”
公良甫腳步一滯,他突然想起那一日,夕陽餘暉中,那個清貴的少年親自攙扶起他,淡笑道,“以後你便是杏門之人,我護你便是,你若是有能力,我便助你懸壺濟世,揚名天下!”
他終於忍不住,“公子,那女子是我族中認定的宿命之人,你若……或許還能躲開!”
身後男子輕輕一笑,慢慢站起身子,“我說過,會陪她走一段……”公良甫微微搖頭,一嘆。待那嘆息聲遠去,白芷眼前終於一片清明……他卻突然瞳孔緊縮,一聲驚呼,“清妍!”他想運功而起,卻突然又一陣心悸……他好不容易纔支撐住身子,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黑衣人襲向那女子,生平第一次他感覺那般無力……
彼時水清妍正全力拔劍,她的功力源源流失,而那劍周身的冰層也已慢慢消散,倘若她放手,便是功虧一簣,而且她很有可能遭反噬……她索性一咬銀牙,閉上眼……
“清兒!”軒轅璟一聲大喝,他萬萬沒想到,只走開這麼一會兒就看到如此危急之景,同時那少女染血倒地的景象瞬間在腦中閃現,他那刻只覺心焦如焚……那些黑衣人劍勢如雨,且招招致命,全喂向那個後門大開的女子……
他迅即而上,一手用赤簫隔開那些劍,另外以掌相對,一時人影交疊,可那些人的目標顯然不在他,他一個防守落空,便讓兩人突圍而去,情急之下,他一掌全力擊出,同時身子飛快後移,硬生生替水清妍擋住一劍,而另一個人攻勢絲毫未減。
水清妍一聲清喝,左手一招“流風迴雪”全力擊出,那劍倏然間有了反應,被她一提而上,與此同時,那冰池瞬間破裂,冰塊,雪水紛飛之際,那少女一手微扶住軒轅璟,提劍相迎,只聽得“鏗”一聲,那黑衣人的劍瞬間斷裂,而吟雪劍已封了他的喉!
那是一把晶瑩剔透的劍,劍身如玉,運劍時劍身裹著絮絮白雪,有澈亮的光澤晃動……吟雪,雪舞……
水清妍帶軒轅璟回到岸上,擦身而過間,她看了一眼白芷。他還尚未在那眸中看清絲毫情緒,少女已是迎著那些黑衣人而上,他退到一旁洞壁,仰靠著,闔眸,慢慢卻不由勾起幾許苦笑。
那些人大概有十七八個,個個劍術超羣,被軒轅璟解決了大半,此刻卻絲毫沒有退卻之意,倒若死士!水清妍在心中猜測著來歷,手下卻未有絲毫懈怠。流風迴雪,本就以內功輔以劍法,原先她將劍法融會貫通於招式間,如今得了吟雪劍,她施展起來更是得心應手,但見白衣翩然,劍法若舞,可那黑衣人卻靠近不了她分毫!
一個黑衣人被她挑下,有一顆青色玉石從他懷中掉下,那分明便是開啓石門之物!水清妍移身接過,慢慢定了身形,“你們究竟何人?!”
這邊白芷與軒轅璟立時視線接觸,盡皆若有所悟。入洞前,軒轅璟的神色有異,必是那刻便被施了幻術,同時玉石也被毫不知覺地取掉,這些人方能進入洞中。
那餘下之人竟是齊齊大笑,其中有一人回道,“今日你不死,他日必然血流成河方罷!也罷也罷,我們都等了千年,不急於一時……”話音剛落,那些人竟然全部突然倒地,再下一瞬,全部化作青煙。水清妍被眼前之像所震,呆愣了許久才轉過身。
“移靈一族之人,死了便是化作青煙……”白芷慢慢講道。他仍是靠著牆,並沒有看她。
死後便什麼都不剩下麼?化作青煙而去,這世間再無他們的蹤跡……這便是世人所認爲的被上蒼眷顧的一族麼?還是被詛咒遺棄的一族?
可是水清妍並未有注意到他聲音中的虛弱。倒是軒轅璟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如鋒芒利刃,有著決絕殺意!
“你怎樣?”少女來到軒轅璟身旁,紅衣染血,讓她著實分不清,語氣也不由帶起幾分急迫。
“只要清兒無事便好!”他看著她時,眸中紫色瀰漫,視線炙熱如火,因著受傷的緣故,聲音有幾分顫抖無力。那一箭穿肩而過,還好並未傷及臟腑……水清妍一時爲其所惑,他怎能對她有那般深刻的情感?深厚到讓他以身相擋!她不懂……這份情意究竟從何而來,由何而使?她想起白芷看她時,他的眼神永遠清淡,夾著幾分柔情,溫柔卻又悠然,從不曾讓她有這般感覺……深厚到這世間似乎只有她一人在他眼底心內……
她靠著他那般近,他禁不住伸手攬過她,在那額上印上深深一吻……那脣間的熱度將她灼到,水清妍瞬間心慌,她急急忙忙推開他,不自覺蹙著眉向後看,卻見男子已是轉身而走……
軒轅璟一聲痛哼,將她的視線又帶了回來,“你究竟傷的如何?我們先出去……”
少女急急扶起他,又怕碰到他的傷處,眉頭都糾擰在了一起,見她那般擔憂,軒轅璟不由一笑。
水清妍瞪了他一眼,心下卻一時錯亂萬分。
“子越,你終於出來了……”白芷剛出洞門,就有一女子嬌柔相喚。
白芷在原地停住,面具下神情一凝,半晌方輕笑著走近,食指伸出,輕按住她的脣,語調溫柔,“白芷!”這動作明明有幾分輕佻,可在他做來,卻是那般優雅自然,鋶姒一時羞紅了臉,感覺心跳的極快。三年了,再遇時還是這般驚心動魄……
鋶姒趁機按住他的手,語氣竟恍若撒嬌,“好,白芷,你隨我回從雲吧!”
白芷輕按住額角,“你都把我的暗衛料理乾淨了,還在徵求我的意見麼?”
鋶姒笑的分外開懷,眼神卻是飄向那洞門中又出現的一白衣佳人,她執起他的手,眸中隱含得意嘲弄。
那女子梳著少女的流雲髮髻,穿著深紫色金絲雲紋羅裙,金釵爲飾,脖間掛著一串深海墨藍明珠,貴氣天成。她看著她時,有著藏不住的敵意,水清妍不由腳步一滯,再看向那身旁男子,隔著面具,她什麼也探不到,那刻,有種不明所以的無力感竄及她的全身。
“清兒,我們先下去……”軒轅璟身子側靠著少女,用力握著她的手,出聲道。
水清妍收回視線,點頭。軒轅璟在走過那二人時,清晰地聽到了那女子的嬌柔嬉笑聲,她口口聲聲喚著的分明是,“白芷!”他的身形一頓,感覺水清妍亦是一顫,他笑,卻也沒有回頭看……看樣子,或許還是不能輕舉妄動……杏門,魈殿,這裡面究竟是何淵源呢?
待幾人走後,石洞後方才又有三個人出來。
“甫,你終究下不了手……”洛檸一笑。
“夫人恕罪!”公良甫低首道。
“呵……入世欠情,之後卻又要我們親手毀了這個情生之地,我們這一族當真可笑!”這話說的有幾分自嘲,洛檸卻只是眉微動,神色淡薄。
其餘二人默然。
“相傳千年前,鎖靈玉破碎,神子的靈力彌散,頓使百靈混亂,蒼生罹難。上罰神子降世,重整人間。歷一世,嚐遍生老病死愛別離。便是尋風王朝的昊帝……千年了,他尋了她千年,她終於來了……若她死了,他總也該出來了吧?只是想不到要殺了她還真不容易!”洛檸微微笑嘆,那些血腥到了她口中彷彿只是在談天說地……那女子身旁的兩個男子,究竟何時才亦是他們在等的人呢?
過了會兒,那女子彷彿思及什麼,順手捋了捋鬢髮,“馮鈞,你現在知道我的身份了,可還要跟著我?”
馮鈞本是謙卑側立,聞言昂首,目光炙熱,“馮鈞定誓死相隨!”
一聲嘆息,夾雜著幾分戲謔笑意,“馮鈞,且不論你我現今身份,僅我乃移靈一族之人,便是永世不會動情的……”
說罷,她也不待有所迴應,“走吧……千年都過了,還有什麼等不及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