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案上擺著一些精緻的點心,男子端著一碗燕窩粥,舀了一勺,興致缺缺地嚥下,又吃了幾口,便不再有動作。
周圍隨侍之人,不見吩咐,也不敢出聲。
“公子,該用藥了。”溫霖蕓端來藥碗。
白芷苦笑,“霖蕓,你可真準時。”
據說,這用藥也講究節氣,日分,時辰,所以從白芷遇到公良甫,溫霖蕓二兄妹起,一旦服藥,便在一天的那麼幾個特定時辰。
溫霖蕓笑笑,瞥過長案上幾乎未動的早膳,不易察覺地動了動脣,卻終是未言。
白芷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神色未變,便連眉頭都未皺下。
“霖蕓,這身道服禁錮了太多……”白芷看著溫霖蕓一身青色道服,眸光一閃。
溫霖蕓神色突地一黯,睫毛輕顫,她似是有些震動,半晌,才笑道,“但也讓霖蕓有了另一番天地呢!”
那笑容旁人難查有幾分牽強,白芷卻是看在眼底,他點頭言道,“恩,既然霖蕓已有決定,我也不再多言了。”
隨後,他指著一旁侍從手裡的一個烏木箱子,“這裡面是我偶得的醫書,不過杏門中絕對不會缺,霖蕓便權當消遣看看吧。”
溫霖蕓有些欣喜地抱過箱子,“霖蕓多謝公子。”
“呵呵,不必。”
溫霖蕓看過去,見男子已是轉過身子,看著一池殘荷。
那荷塘中便連荷葉也已不見,只剩下根根枯莖,潦倒地豎著。
她笑了笑,或許有些苦意,但早已壓在了心底,深的慢慢連自己都難察覺。
“霖蕓姐姐,快,我要用我新研製的□□來試試你的醫術。”華朔拉著溫霖蕓的衣襟就走。
“好啊。”溫霖蕓順著他離開,青衣道衫輕揚,慢慢隱入小道。
白芷方回身看了一眼,一笑置之。
“公子,軒轅璟來訪。”有人來報。
白芷想了想,“恩,帶他至前廳,我一會兒就過去。”
“白公子,軒轅璟冒昧來訪,還望見諒。”軒轅璟一見白芷進入,便起身笑道。
“軒轅公子客氣了,請坐。”白芷示意侍從上茶。
軒轅璟擺擺手,“不必了。在下前來,只是有幾事不明,還望白公子不吝賜教。”
“喔?白芷必知無不言。”
“昨日,我派人查過水姑娘行蹤,卻只是在半路上發現二十五具屍體及兩輛面目全非的馬車。其中二十四人均是被劍所殺,且是未帶任何內力,全憑劍法。另一人爲馬伕。”軒轅璟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看著白芷。
“喔?在下自回府後,一直未外出,倒是不知此事。不知軒轅公子想問什麼?”
“白公子不擔心佳人麼?”軒轅璟仔細分辨白芷的神色。
“水姑娘並不是白芷的何人,在下自然也不便過問。”白芷隨口應道。
“白公子,明人不說暗話。昨夜魈殿突襲風山,後一神秘男子出現扭轉局勢,那時白公子在哪?”
“去風山的路上。”白芷淡淡迴應。
軒轅璟朗笑出聲。
“軒轅公子昨日去風山又是爲何?莫非又想玩弄羣雄?”
“怎敢?”軒轅璟眉峰一揚,“各家接應之人已於昨夜陸續到達,在下又豈能再妄爲?”
白芷神色懶懶,便連話都不想多說。
“白公子,其實今日在下前來,只爲一件事。我突然覺得如果從沐國帶走這樣一位美人,也算是不虛此行。”軒轅璟轉了一下手中血玉赤簫,然後擡眸,盯著對面之人。
白芷突地生笑,“就爲了一個‘水’字?”
“非也。只是在下很是好奇……這樣的女子,既然沒能毀了,那就帶在身邊也不錯。”紅色衣襟一揚,其後他轉身而走,“白公子,你確實是個很好的對手……我們可以看看,到底是誰先找到……”
白芷嘴角微勾起慣常的弧度,都挑釁上門來了,那他是不是該做點什麼,免得那人太空了?
二十四羅剎?宮申手下最得意的死士。該是怎樣的一場截殺呢?
她身邊的人呢,爲何不曾出手?
劍法……未帶內力……清音之毒已經發作了麼?
清音,封五觀。看不清,說不得,聞不到,聽不見,便連感覺也會漸失。
他閉上眼,突地感覺太陽穴有些隱隱作痛。
“查到了麼?”
“回公子,還沒有。”
“杜府那邊有何動靜?”
“杜福一直在內院中,未離羅辰風寸步。不過屬下發現除軒轅璟一行外,從昨晚開始便有一路不明人士也在尋找水姑娘。”
“恩,再探。”
於平民百姓而言,這幾日並無任何差別。無非有人來了,又有人走了。
但於宮家來說,便是滅頂之災。
自風山一役之後,宮家便成了徹底的過街鼠,落水狗。只是宮家明裡暗裡的勢力複雜,不僅紮根玄城,更是遍及沐國。這樣的家族要想徹底覆滅,卻是也很難。
宮家雖是屢受重創,其主宮申卻是仍有死灰復燃之心。
只是,自魈殿“弒”失蹤後,宮申便再無後援。他不斷轉移落腳的地方,但每每剛一休息下,便有人追殺。宮申爲人,很是謹慎,他誰都不信,便連身邊總管堯嶽也是不讓他知道所有。宮家玄城暗所,應是無人知曉。
連續整整三天,宮申不知逃了多少處,每一地都被人徹底挑滅。惟餘他不斷逃亡,逃出了玄城,不斷逃到下一個地方,他身上已是傷痕累累,衣衫襤褸。這幾年養尊處優的人,野心勃勃的人,到了這個潦倒境界,終究萬念俱灰。
那日,他站在宮家一處宅院,面對再次出現的黑衣人,全然不再抵抗,“說吧,你們到底是誰派來的?給我死前一個明白吧!”
便有一陰柔的笑聲相應,“宮申,你終於不再逃了?”
豔色長袍,斷臂,一笑如罌粟,尤帶著幾分黑暗氣息。
“堯嶽?!怎麼會是你?”但覺腦中轟隆一聲,宮申既驚且氣。
“怎麼?宮大門主以爲我早死了?”宮堯嶽笑的萬分輕蔑。他既沒回來覆命,於宮申而言,便必定是死人了。
“你究竟是何人?”宮申勉強提氣道,面上猙獰無比。
“爺,你可還記得宮商?”話語竟說的十分輕柔嬌聲,宛如夜夜那妖嬈男子在他身下屈意承歡時的聲音。
宮申勃然而起,惱羞成怒,面上漲得發紫。
宮商?!他的大哥宮商?!再細看那眉眼,依稀可見幾分當年那賤人的容貌,宮申突然狷介狂笑。
當年,他奪了宮商的一切,他未過門的妻子,他的家產,他的家主地位……誰料竟還留下這麼一個孽種?
“其實,你應該繼續逃的……那麼我就可以繼續毀了宮家的一切……你可知道我有多恨這個姓氏!”
“哈哈……不是你不是你……你沒這個能力!宮堯嶽,我要你終究輸給我!我要帶著那些個秘密下地獄!”宮申瞪著宮堯嶽,發狂地喊叫,突地雙目生光,然後縱身襲擊,他死前也要取了這個背叛他的人的命!
宮堯嶽一邊躲避他的掌風,一邊嘲弄地回道,“這不還有我親手□□的宮九兒麼?宮申,我八歲便發誓要親自取你狗命的!”
怎麼可能?!宮申大驚之下掌風變弱。他派去宮家二十四剎竟然還沒能取了那男童的性命?!他下的是死命,即使同歸於盡也要殺了那人!
他本已受傷在身,如今心念再一分,便被宮堯嶽奪了勢去。宮堯嶽雖然斷去一臂,仍然功力不減,招招陰狠。
他帶出來的人啊!
宮申在死前仍不甘心笑道,“那一族會毀了一切的!哈哈……我宮申便在地獄等著你們!”
宮堯嶽看著那個頹然倒地的男人,入目不堪,不由一陣噁心,他厭惡一切,甚至自己!
“給我暴屍荒野!”他甩甩手。
入夜,那具屍體旁突然出現一個男子,那人輕敲摺扇,嫌惡地一手拎起死屍,飛快地離去。
至此,玄城宮家不復存在。《武林志》有載,風山之難後,宮家餘勢遭滅,一如貓鼠之戲。但《武林志》中特留一頁空白,一如十四年前千雲山之劫的記載,餘留衆家猜測。
風山一役後第三日。
水清妍消失第三天。
陸子修風塵僕僕趕至白府,不待門衛通報,欲強行闖入,後招喚得進。
“白公子,今日陸子修只想問你一句話,你究竟所圖爲何?”他站在大廳前,直接問道。
清風劍不離身,藏青色長袍,黑靴,簡單而乾淨的裝束,經過這幾日的磨練,褪去少年劍客的意氣風發,已隱隱有武林之主的沉穩大氣。
白芷遣退衆人,背對著陸子修站著。
陸子修看著這個清瘦的身影,武林中萬般猜測難探分毫,他如一汪深潭,越至裡面越是深邃神秘。
從面貌來看,他應是未及弱冠吧,只是這般的清貴無雙,這般的神秘難測,他立於那兒,便讓人自動忽略年齡而心生敬意。
不過這心機,這城府著實可怕啊!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白芷轉身笑道。
“當日玄城之會上,杏門一句話便把先父擡到了羣雄恩人的地位,連帶著我也受尊重,三日前你又及時勸我回風山,正好收拾殘局,我不信這一切都是巧合!”
“你若是杏門之主,既早已到了玄城,那麼必然早已洞悉宮申陰謀,你既出手解了火藥之困,黃昏散之毒又爲何還能起作用?杏門之人又爲何要到那一刻纔出現?”
白芷呷了一口茶,示意他繼續說。
“那日,我欲攔宮申,是你阻止了我吧!也就是說今日宮家的結局早就註定了!那麼魈殿呢?你竟然把魈殿也算在裡面了麼?!若果真如此,爲何你不提前解決?而要武林遭受如此重創?”
“不管杏門之主究竟是不是我,在下似乎並沒有義務對此負責。”
陸子修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之人,“那又爲何要把我推至這個位子?”
“呵呵……”白芷指指座位,示意他坐下,“陸少俠衆望所歸,在下即便做了什麼,也只是推波助瀾罷了。”
這人的話,真真假假,著實難辨。陸子修卻突然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這封信是我陸家主母身上之物,我思來想去,也只能是白公子所書。”
信上只有三個字,“陸子修”。
他與她的糾纏,終究是他負了她。
陸子修的表情肅然而謹慎,頗有嚴陣以待之態。
白芷眼瞼擡了擡,也懶得伸手接過,“然後?”
“以你之勢,觀你之能,你手中應有足夠讓宮申身敗名裂的證據,又何苦把一弱女子牽扯進來?!”
“弱女子?陸少俠果真是寬宏大量啊。”
陸子修明顯一滯,“那些事並非她真心所爲。”
白芷搖搖頭,那宮申何其狡猾,即便他令人取出證據,也會被他矢口否認,以宮申所積聲望,想片刻之內推翻也著實不易,只是若以那女子的地位出面,便簡單多了。
夫唱婦隨的陸家主母,行事俠義,深得衆心,誰又會輕易毀了這樣的光明大道?她所言,又有誰會不信?宮申可還能分辨分毫?
那女子一死,必是波瀾頓起,羣雄激憤!
他要的不就是這般效果?
他卻只是回道,“即便如此,也要承擔一切惡果。陸少俠重情無過,但凡事都應有度。”
“所以你連水姑娘都可以棄之不顧?!”
白芷無奈輕笑,從何時起,他竟要爲那個女子負責了呢?
“陸少俠似乎管的太多了。據我所知,你與水姑娘似乎並無關係。”白芷雖然這樣說,但也有探尋的意味。
一時心中紛亂,陸子修不知如何回答,有些踉蹌地扶著桌椅坐下,滿身寥落。
白芷見此情景,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攤開掌心之物,“此乃杏門杏羽令,令出應召。”
那是個小巧的杏花玉牌,前字杏,後書門,乳白色,玲瓏之物。
陸子修驚詫擡頭,突然他靈光一閃,一路上盤結在腦中理不清的東西竟然在此刻有些清晰起來,但又快的抓不住,杏門,魈殿,武林之主,宮家……他吶吶接過,好久纔出聲,“我不會聽命於你。”
白芷聞言,笑笑,“我也不希望有那一天。”若真到了那一天……即便你不願,我亦自可奪回。
陸子修見男子無所謂,定了定心神,起身離開,背景挺拔直立。千雲山……他不會告訴他,他與她初遇之地,永遠不會!
白芷看著陸子修的身形漸消,其實此間事已了……可是……
蘇晟走進來,“公子爲何選中他?”
“陸儀在位十年,雖有仁德,卻無建樹。武林正道稂莠不齊,暗流涌動。此番血洗,自可面目全新。舊勢去,方有新景現。陸子修此人,亦有仁義之風,更難得亦有大智大勇。自此,或許沐國武林可以……”
白芷輕嘆。
“公子,老爺來信,望公子速歸。”蘇晟又道。
“恩。知道了。”白芷轉身回書房。
“還沒有消息麼?”三天了……如今這幾路人馬該把玄城翻了個遍了吧!
“回公子,屬下無能。”
以那女子姿容,無論出現在哪,都不應該了無蹤跡。除非她自己一開始便在何隱秘之地,之後又力盡被劫。
縱觀玄城之勢,除軒轅璟,杜福二路,其餘力量皆在他掌控之內,移靈一族更不可能於此刻擄了她去,還有什麼遺漏的呢?
他翻著手中書簡,忽然手指一頓,擡頭吩咐道,“速查玄城各地有名胭脂坊,成衣閣,恩,還有查一個叫‘豔凝’的女子。入夜前,給我答覆。”
那個黑影應聲便隱了去。
白芷走至窗前,他拉開簾子,便有一道陽光映入,失了熱烈,該是入冬了……
豔凝,呵……或許當日便不該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