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水清妍一行從憶樓搬出,另闢宅院後,羅辰風便不再與水清妍同居一室,那日,小小的男童仰著臉,扯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水姐姐,辰風會聽話的。”
乖巧聰慧一如昨昔。
那樣的笑容讓水清妍依稀看見了六歲的孩童,手裡舉著一個糖捏的蝴蝶,蹦蹦跳跳地向她跑來,那蝶兒隨著小小的身子一動一顫,那細碎的陽光,漂浮的塵屑就這樣被驚散。
即使她棄了所有人,她又怎忍再次放下他?
她是他這世間唯存的救贖啊。
於是,水清妍輕輕笑了,那是羅辰風第一次看到她對他露出那般的笑意,輕翹的脣角竟有些溫暖的弧度,連帶著注視著他的雙眸亦是那般的明亮。
那一瞬間,他竟感覺眼睛有些乾澀,那一霎那,他竟有些懊悔那些隱瞞,那些試探心計。
可是,真的不怪他啊,他只是想好好地活下去……
還有他孃親的恥辱,他家人的鮮血,總該由他之手去洗清!
他斂下眼簾,低下頭,看著地上青磚,這青磚之上有多少人的痕跡,將來又會有多少人走過?於是留給水清妍的只是一個似乎在說了那番話之後不好意思的身影。
他多麼多麼想他還是兩年前那個喚她“水姐姐”的純真孩童啊!
“辰風,你該繼續(xù)讀書習字了,明日便讓福伯教你吧!”水清妍微頓,還是說道,“還有習武吧!”
羅辰風只是乖巧地應道,“好!辰風一定會努力學的!”
這日,羅辰風如同往日在府中一樣,一大早醒來後便來到水清妍房前等待她起身。
可是他等了很久也不見房門打開,不由得有些焦慮不安,他很想敲門,但又知水清妍一向不喜有人相擾,他不自覺地來回走著。突然憶及那日的情景,他從腰間取下那個繡囊,佑伶草?清音之毒?短短兩日,像做夢般,他從未看過的廝殺,從未見過的各路紛繁人物,各種勾心鬥角,就那麼一一上場,他走馬觀花般目睹一場滿是血腥的熱鬧。
真是熱鬧啊!只是他不憐惜,一點都不,他的所有都在兩年前的那場屠殺中毀滅了,而他餘存的溫情也在這兩年中消失殆盡。
他的水姐姐吶,爲何他從來看不透?她待他,究竟以何種心態(tài)?小小的男童,垂首踱步,心事重重。
“嘿,辰風,有沒有看到我家公子?”華朔正到處尋人,見到羅辰風,不由喚道。
羅辰風好生藏好繡囊,方搖首回道,“不知。”
華朔滿臉懊惱地撓頭,嘀咕道,“公子真不夠意思……”
這時,又有一灰袍男子走近,羅辰風打量著來人,他認得他,這人便是在逸湖舟舫上,白芷口中的蘇晟。
“華朔,立刻收拾下,隨我離去。”那人開口道。
見蘇晟一臉凝重,華朔收了玩鬧之心,肅然點頭。他小跑離開,卻仍然沒有忘記和羅辰風打聲招呼,“辰風,有事我先走了。你自個兒小心,別讓人欺負了去!”
羅辰風從頭至尾只是不吭聲地站著,一臉冷漠之色。
待華朔離開,蘇晟方看了一眼羅辰風,道,“你也不必在這等著了。水姑娘已經在山下了。”
羅辰風點點頭,目送蘇晟轉身離開。可是他卻什麼都不想幹,他小心地撩起袍子,慢慢地坐下,就那麼坐在那門口,背靠在門板上仰頭看天,一直到那陽光那高度使他眩暈,一直到感到脖頸痠痛,他才放低視線,看著那青磚綠瓦,看著那滿園肅殺秋色。
冬季,似乎要到了呢!
直到福伯前來,羅辰風方露出笑意,他一骨碌爬起,“福伯,水姐姐呢?我一大早便在這邊等了。”
杜福雖是一臉憂色,仍是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孩子,我們走吧!”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逸湖周側的楓林向來亦是一景。成片成片的楓樹,大團大團如霞,繁華一片,卻又分外寧靜祥和。那片片紅楓就那麼自然隨意地飄落,就那麼鋪撒了一地,眩了人的眼,卻又奇蹟般安撫了人的心。秋日的晨光就那麼輕輕瀉下,陪襯了那一方天地。
那個人兒就那麼走入,慢慢不見了身形,無論明豔還是清冷,均不復再現(xiàn)眼前。
那是種絢爛的色彩,火紅的楓林,以天青色爲背景,絢爛到極致,便是極致蒼涼,極致悠久,極致靜美。
這樣的良辰美景之際,白芷卻不知爲何感到些許煩躁。這種感覺很陌生,平生僅有,他頓下腳步,就那麼站在了原地,闔眸,定神,調息。片刻後,但見青影拂過,人已遠去。
林深不知處。
他從來悠然,以這樣的速度急行,尚屬平生首次。但在見到那個席地而坐的少女,他卻不由微勾嘴角。
千金之物,一點都不憐惜啊!不知那人知曉,會做何想。
水清妍抱膝團坐在一株楓樹下,下頷磕在雙膝上,微昂首,就這樣看著青衫男子一步一步走近。她逆著光線看他,他的神色隱在青淡的光度中,有些模糊不清。她想看清什麼,她想研判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看著他越來越近,近到她可以看清他雅緻的笑容,可以聽清那麼一句溫柔的話。
“迷路了?”
“嗯。”那瞬間,所有猜忌隱去,水清妍只是下意識地點頭輕應。
他的生命如一汪死潭,已是平靜太久,需要些許波動,來激起他內心的絲絲漣漪與溫柔。白芷在她面前止步,勾脣,雅笑,唯一不同的是那笑意瀰漫上眼角眉梢,連帶著那墨玉眸子,均帶起一片清朗。
玄衣清貴難測,青衣溫雅難拒。
水清妍不再看他,而是向後傾身,斜倚樹幹,竟是闔眸睡去。這一夜真是折騰……
全然沒有防備的姿態(tài),安詳而寧和。她嫩白如蔥的玉指略微相互交疊,放在雙膝上,身子後仰,晨光點點留連在嬌嫩的雪膚上,就那麼有些溫軟的感覺。
卻有一道冷藍色的光芒從那粉色羅衫中透出,幽冷而寂傷。白芷神色一黯,他修長的手指在離那人兒一寸間停住,轉而垂下……
竟不忍相擾。他不再言語,竟也靠著她輕輕坐下。
那兩路人馬幾乎在同時到達。蘇晟在看到那一幕時,心下不由大驚。
修長如玉的手指間捏著一片紅楓,男子垂目而視,靜靜坐在那兒,隨意撥弄,嘴角是淡淡而溫暖的笑意,那個少女輕輕靠在他的肩上,竟是睡的香甜。她青絲如緞,與他的髮絲糾纏,就那麼有些繾綣的意味。
他是從小貼身保護白芷的,目睹那個沉靜少年一路走來,不親不疏,非遠非近,他萬般盡握,卻又恍惚間什麼都不在乎。連以稚齡面對自己的身世,亦是一笑置之。他從來以爲這一世,當沒人可以靠近他的,因爲無人可知他溫雅的表情下到底是多麼涼薄。有時,他陪在他身邊,亦會心驚,但下一刻,他便覺得可笑。至少這一生,他都不會與他爲敵的。
所有人都噤聲。
“來了?”那一句話是對著那麼一羣人說的,同時也似是驚醒了那麼一羣人。
“水姐姐!”尚未有任何念頭,羅辰風便大喊出聲。聲音竟帶著些恐慌,突兀地驚散了那片靜謐溫然。
白芷淡淡打量了一眼羅辰風,神色間有些瞭然的意味。羅辰風下意識地避開他的視線,竟莫名有些心虛。
那一聲呼喚間,水清妍只是微微蹙眉,嘀咕了一聲,她稍微調整了下睡姿,竟是繼續(xù)睡去。清爽而雅淡的味道,總讓她有種安心的感覺。
其他人未聽清那一句,白芷卻是聽得清楚。“好吵……”那低低的女音,在他耳畔輕輕抱怨。她的素手已是無意識地懷在他身上,她身上幽幽的蓮香就那麼瀰漫在他周身,他從未讓人這般靠近過,現(xiàn)下卻竟覺得很是滿足。他棄掉手中楓葉,無視那些視線,竟撩起她的幾縷長髮把玩,又側身湊至她瑩白如玉的耳垂旁低低呢喃:“清妍,那些虛無的命數(shù),我從來不信……”他知道她聽不清,卻不知爲何還是想說,又或者他只是對自己說。
杜福在那一瞬間,想出手阻止,卻終是未動。那二人,竟如此自然,旁人竟覺插不得半分。
那瞬間,不知爲何,羅辰風卻覺得那一幕竟別樣刺眼。就像兒時貪嘴偷吃了尚未熟的果兒,他急於想吐掉,卻仍是有酸苦之味沁入脾胃。
所有人皆只看到了那刻美好,卻不知有些東西正從此時開始醞釀。
這時,氣氛陡然一凝,幾株紅楓突然飄下很多紅葉,同時幾個黑衣人以極快的速度出現(xiàn),杜福等人神思一震正作勢迎戰(zhàn),那幾人卻在幾步外停下,單膝跪地,“吾等奉命恭迎公子回府。”竟是異口同聲。
懷中人已是驚醒,頓時溫香軟玉失了滿懷,白芷揶揄道,“終於捨得醒了?”
水眸中有些迷糊,有些怔忪,她擡眸看他,俊容如修玉,笑意明顯,她呆愣了很久,才從睡意朦朧中醒來,突覺二人竟是靠的這般近,她便如反射般推開他站起身來。可是許是坐的久了,有些眩暈,全身如散架般痠軟無力。
白芷好笑地微扶住嬌軀,方開口道,“起來吧。”
“公子?”那顯然是首領之人,出聲詢問。
“屆時我自會回的。”
那些人得到迴應之後便要退去。
“慢著……”
那行黑衣人聞聲頓時垂首候命。
“記得,下次沒有我允許,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
仍然是清清淡淡的語氣,未顯一絲惱怒之意,那首領卻是心中一凜,“是。吾等告退。”
那些黑衣人退去之際,水清妍已是走上馬車,簾子已下,但卻未能隔開那句話,“水姑娘,在下曾經說過並無惡意,如今亦是不變。”
與此同時,羅辰風踏上另一輛馬車的步伐微頓,他回身看那立於一株紅楓下的青衣男子,衣襟飛揚,竟突生遺世獨立之感。
白芷脣角微揚,突然間想到了什麼,他對著呆立在一旁的華朔招手。
“回去讓夜把這片楓林伐了。”
“啊?!”華朔掏了掏耳朵,直懷疑自己聽覺出了問題。
白芷淡淡地掃了一眼華朔,華朔被看得低下了頭,囁嚅道,“呃,理由呢?”他只是不能接受啊,在目睹了方纔百年難得一見之景後,此刻更聽聞這麼一句話啊,莫怪他的反應有些呆滯。公子不是一向風雅麼?在他看來,這片楓林多麼符合公子的品味啊!此刻怎麼竟幹起焚琴煮鶴之事?
“喔,那就建個書院吧!”白芷好脾氣地解釋,“想必在這鐘靈毓秀之地,更合育才吧!”
睜眼說瞎話,華朔那刻心裡就冒出這麼一句話。然後他又在心中不斷反省,怎能如此對公子不敬,又怎能懷疑公子之言呢?
若干年後,當此處的無顏書院成爲整個沐國至高學府時,華朔已不知該說什麼了。他只是在心中長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高瞻遠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