鋶姒自回宮後許久不曾召見白芷,直到七日以後,方派寧頌來引路。
“子越,記得你曾贊過我的棋藝甚好。”鋶姒笑看來人。
殿中早已無人,白芷取下面具,撩袍坐下,亦是笑應,“嗯。”
“許久未曾與你下棋了。”鋶姒又道。“卻不知這次勝負會如何?”
“陛下希望如何?”白芷按下一顆黑子。
“若依朕所望,這場棋局該永遠不要有勝負。”鋶姒略略一笑。
白芷擡頭看了她一眼,未曾有言語,又看向棋局。
“七殿下若願,何處非休養(yǎng)之所?朕可許你一人之下的位置,自絕不差於沐國。”鋶姒又道。
“取代樊衡?”白芷笑問。
鋶姒盯著他,緩緩點頭,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慎重,玉指扣著白子,慢慢磨轉(zhuǎn)。
白芷卻是伸手從她手中取出那顆白子,放回棋盒中,方嘆道,“陛下何苦?”
他站起身,揹著她,“沐國勢大,以我身份,陛下該不會安心,爾後不過猜忌耳。我卻亦不願許你,日後不生異心。”
“子越,朕知你向來無意天下。你若要取,在沐國也不必隱逸避事。”鋶姒亦是起身,靠近道。
“你雖自認懂我,卻不能信我。”白芷淡淡一笑。
鋶姒噤聲,只是看著他。
“你登基那年,以國書相邀,我奉命而來。你可知,一路死了多少暗衛(wèi)?若非太后力阻,或許我當真便永留從雲(yún)。”他的神色一瞬間變得極其淡漠。“而後種種,便不再是如今局面。”
這一段她不知的往事,將她擊在當場。凌帝,又或是沐國貴族,可是曾想將他安於她身邊?此後從雲(yún)必危矣。
“那年,有一邊遠部落給你獻上了‘雙生蠱’,你一時興起,將它下在你我身上。同年,莫問斷今世三公子,後凌帝召寧安寺主持與我算命,高僧以不壽作答。”
她自然知道,那一年,由林太后從七殿下十歲始建的府邸落成,林太后親賜之。同年,太后將聞名天下的鳳翔暖雪玉鐲亦贈之。
“從那以後,你便暗中派人四下尋找杏門中人。”白芷亦是凝視她,繼而問道,“你可是悔了?”
鋶姒雙眸倏地睜大,卻分不清是驚恐還是不可置信的樣子,急急欲解釋,卻被他搖手,“且待我說完。”
“陛下?lián)碛腥绠嫿剑粮邫?quán)力,不捨亦是人之常情。你如今知道杏門與我有關(guān),這雙生蠱解還是未解,自可直接問我,又何必去派人跟蹤華朔?”白芷又繼續(xù)道。“還是你想控制我的所有?”
鋶姒從未有過如今的慌張,失措地走近,道,“子越,不是這樣的,你……”
白芷卻不給她機會,“當年我不揭穿你,不過是想留彼此一些顏面。無論從前,遑論以後,我都不會爲你留下。”
“你該記得,與你生死相依的,絕不會是我。而我之命,亦與你無關(guān)。”
鋶姒已經(jīng)無法回話,只是愣著看他,冰冷的絕望,她丟盔棄甲,輸?shù)囊粩T地。
白芷卻是轉(zhuǎn)回座位,看著那一盤棋局道,“鋶姒,我可以陪你下這一局棋,卻不會願爲你布一局棋。”
鋶姒突然笑出聲來。原來,他給的溫柔亦是有限的,可是遠遠不夠,遠遠不夠啊!如畫江山啊,至高之位,她確實不該捨得的,怎能捨呢?這世間如她這般女子又有幾何?她或許早該知足!
“你我之間,只適合午後閒談,卻不適合風花雪月。”他略略皺眉,卻是仍然道。
鋶姒亦是看向棋局,自他從她手中取出棋子,那便是一盤和局,無勝無敗,卻是突然發(fā)問,“水姑娘可會下棋?”
白芷看向她,片刻後方道,“若是她,該只會用袖子拂亂這局棋。”
他的眸中是深深淺淺的笑意,語氣更是帶著不自覺的寵溺,鋶姒心灰意冷,“爲何是她?”
他卻是蹙眉不語,很久以後,久到她覺得他不會回答,他卻突然輕道,“若無意外,她會是我此生最美的收藏。”
他的脣角微勾,春暖花開。
“朕幼年出訪沐國,曾居有一月,如今殿下便亦在從雲(yún)住滿一月吧。”鋶姒緩緩笑道,她略略停頓,一字一句道,“從此再無牽絆!”
他眸光一閃,卻是笑應,“好。”
鋶姒此後永遠記得那日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從此陛下自可真正成爲一代女皇!”於是,她連最後的那點怨恨都消失無痕,恨不起來啊!可他對她,分明那般絕情!以他之勢,又何須聽命於沐國貴族?只要他願,與她共尊共守從雲(yún)又有何不可?只是他不願許她,可他亦不曾騙她,她可該謝他?
她是悔了,當年意氣用事,想留下他,於是對他下蠱,以爲此後無論如何他終究會回來。她是一國女皇,手中握著天下,萬般行事無人敢逆,爲何不能留住他?可誰知會有“七子不壽”之說?三年了,她早已等不得,一個與她性命相依的人,卻不在她的眼前身畔,卻對她始終無意。若有一日他突然彌留,她亦徘徊生死邊緣,那時讓她情何以堪?且屆時女皇暴死,從雲(yún)必亂。可他若愛她,她陪他一死又有何妨?她只是悔尚未讓他愛上她……
她派人尋找杏門,不過是想給彼此更多時間;知道他與杏門必有關(guān)後,也不過是想尋求真相,他可有中蠱?又可有解了?那不壽之命又是真是假?她雖知他有心疾,但若有杏門在,怎生不能保他?她若相問,他可會如實相告?
如今他道,“你該記得,與你生死相依的,絕不會是我。而我之命,亦與你無關(guān)。”
該是連最後的牽絆也解了吧?
他那般之人,她不信他不能明白,只不過他卻偏偏放大另一面,讓她無言以對……他不過要逼她放手!她又何曾不明白,他來從雲(yún)不過是因有許她,她又何曾不怕他來此會另有所圖……
說來說去,不過是他不願,不願伴她……其實她很想問他,若今日是水姑娘站在她的位置,他會如何?可是她終究沒有問出口……也罷也罷……他是世人的七殿下,清貴矜傲,國士無雙,她終究與他無緣。
初三下了場雪,如今園中冬景甚美。男子信步走出殿中,見雪裹紅梅,依稀有當年的風情。他伸手撥弄,雪花絮絮,輕嘆一聲,“遇見我,或許非幸事。”他復淡淡勾脣,屈指一彈,轉(zhuǎn)身離開。身後紅梅落地,滿地落英。
是夜,女皇陛下駕臨安雲(yún)殿——樊衡的宮中。
“皇夫,爲朕寬衣。”鋶姒扶起眼前的人,溫柔軟語,微微帶笑,容顏高華。
樊衡震驚不已,盯著她看,似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卻見她並無反悔之意,眸中堅定,似立於高處,俯視天下,所有種種化作利劍刺中他的心,他狼狽不堪,憤怒,且羞恥,最後卻一一終化爲苦澀的笑意,他緩緩擁她入懷,“好。”
翌日,女皇昭告天下,宮中再不立侍,以安樂侯一人獨尊。
世間有贊,女皇與安樂侯情比金堅,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亦有他論,女皇不過思及安樂侯身後無家族之勢,他日便不會有外戚朝堂之亂。卻亦有傳言,安樂侯與沐國七殿下形神相似,故得聖寵。凡此種種,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