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的宮殿, 一片死寂。此處自凌帝禁令後,幾乎人跡罕至,只偶有衛(wèi)兵巡邏, 昔日華燈綺麗的樓閣如今不過一華麗的廢墟。丹逸殿多紫色帷幔, 在那唯一一盞燭燈下竟妖嬈地有些慘然。陰影處有人半躺著, 上半身靠著橫桌, 一手無力地垂在腿邊, 另一手卻仍然微微搭著桌角。
燭光搖曳,飄忽著落在男子臉上,便見那薄脣煞白, 緊抿著,似是在極力壓制著不適, 長睫不住顫動, 眉狠狠擠在一處, 素日裡雅貴閒適的俊容如今竟讓人看的淒厲。
“殿下當(dāng)知這世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就不怕請佛容易送佛難?”
“我也不會愛上你。”
“沐子越, 你欺人太甚!”
“你不準(zhǔn)碰她們……怎樣……怎樣都不準(zhǔn)……”
“疼……”
是誰或嗔或怨?誰的輕顰淺笑?誰在軟語低泣?
燭燈若泣,一睜一閉間已燒了大半,淚痕在那一方攢起,頂頭一團黑煙,厚重似煞氣, 隱隱無數(shù)小鬼梟笑。
搭在地上的那隻手略略一動, 手指慢慢攏起一段空虛, 眼皮似乘了千斤重, 他費盡心力勉勵睜開, 終於偷見一絲光亮。於洪荒中,聞得一聲輕笑, 那絲光度終匯成璀璨星辰。
生死陰陽,不過是一縷呼吸,一下心跳之隔。片刻之間,或許就能在奈何橋上走一遭。孟婆湯一灌,前塵往事,支離破碎。
他終是緩緩勾起脣角,用力攀著桌沿,托起沉重的身子,另一手也慢慢反身搭上,卻不防一個脫力又倒了下去。連帶著手裡攥著的綢布亦被扯了下來,那盞燭燈往外一彎,先落到了他的手臂上,又硄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沐芷朦朧的意識倒被那急劇的燙傷驚起,墨眸瞬即緊縮,印入的是滿眼的紅光。
他立刻翻向另一側(cè),用身子壓了那隻臂膀。
他想過無數(shù)種死法,卻從來沒有一種這般窩囊。
他擡眸望去,一如封藏了千年的寶劍出鞘,清冽,鋒利,寒光動九州。修長的手指慢慢挪去,終觸到那墜地的蠟燭。手腕一翻,他將它狠狠抵在地上,滅了那燈火,隨後卻是再使不上力,唯有平躺在地上。
袖中一滾,一支玉笛翻落在他腳邊,瑩瑩如雪。
沐芷心一動,奈何冷汗涔涔,手臂上的灼傷一片,便連胳膊也擡不起來。他偏臉在地,想借地板的涼意壓住滾燙的觸覺,玉冠早已鬆動,墨發(fā)貼在臉上脖間,渾身上下竟沒有一處舒適。耳邊卻是分外清晰的心跳聲,一下一下,緩弱,卻依舊昭示著生命的起伏……
他嘆了一口氣,也罷也罷,油盡燈枯也好,總要一試。只盼那人當(dāng)真念舊……
他左手撐地,終是盤腿坐起。真氣運行周身大穴,初初卻似分外艱難,額上青筋屢現(xiàn),片刻之後,他的臉色方略略緩轉(zhuǎn)。他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從地上撿起玉笛,這般狼狽不堪,真真稀罕。也好在不曾讓那人兒看見,他一手貼著額,靠著殿門,將玉笛湊至脣邊。
天音老人曾道他是世之罕有的武學(xué)奇才,奈何身有宿疾,即便身懷絕世武功,亦惟有用來強身健體,否則便是自取滅亡。好在他性子使然,並無強求,從來量力而行。如今這衰敗的身體,再動用內(nèi)力,也不知能維持多久……
一曲清音卻已從脣邊散了開去,絲絲縷縷直透重重宮門,宛轉(zhuǎn)直上九天。
“皇后,你可有聽到笛聲?”凌帝神思一晃,放下手中摺子,擡頭道。
連皇后遞上一杯茶,笑道,“皇上可是累了?這個時辰,宮人哪有膽子吹笛?”
凌帝抿了口茶,皺著眉,“你再聽聽。”
連皇后端正身子,細(xì)細(xì)地尋覓。倏爾輕笑,宮裝下的手卻是略略顫抖,“皇上多思了。來,讓臣妾服侍您早些休息。”
她扶起凌帝,“這些個奏摺是看不完的。皇上可要保重龍體。”
笛音低迴陡轉(zhuǎn),突然若劍鳴錚錚。一嘯間又帶著人心幽沉下去……
凌帝陡然間一震,神色萬端,恍惚間似憶起前生,他的脣抖了下,字字顫抖,“是……紫昀調(diào)”
連皇后笑容一滯,“皇上定是又在想梓依妹妹了。這紫昀調(diào)只有梓依妹妹能奏出神韻……更何況還用笛子?”
她專注地看著凌帝,柔聲安慰,“皇上,逝者已矣。皇上還有臣妾。”
凌帝臉一冷,卻是猛地推開她,“來人,擺駕丹逸殿。”
“皇上,丹逸殿的鑰匙由內(nèi)侍府保管,這一時半會恐怕取不來……”連皇后扯著凌帝的衣袖,勸阻道。
“那就給朕提頭來見……”凌帝甩袖。
“三哥,你可有聽到什麼?”一路人馬中,沐菲揚猛地一拎繮繩,坐騎一聲嘶鳴,刺破靜夜。
“什麼?”狄王領(lǐng)兵在前,迴轉(zhuǎn)身來大聲問道,他反應(yīng)過來,側(cè)耳傾聽,疑惑道,“好像是笛聲?”
“三哥,傾月姑娘拜託你了。”沐菲揚調(diào)轉(zhuǎn)馬頭,用力地一甩鞭,風(fēng)馳電掣。
“皇上……丹逸殿的鑰匙奴才,奴才找不到了……”一宦官跪倒在地,身子顫抖一如篩子,哆哆嗦嗦道。
“奴才明明有放好……皇上饒命……皇上饒命……”那人不住地磕頭,一如搗蒜。
凌帝怒極反笑,偏首向近侍問道,“是何人值夜?”
“皇上,罪臣來遲。”木都尉帶著一列巡夜官兵趕到。
那笛聲已越來越弱,虛虛成調(diào)。
“不遲。木都尉,給朕把這些個鎖都砍了。”凌帝語調(diào)冷靜,“限你在這曲……停之前。”
木都尉一皺眉,也不多言,一馬當(dāng)先,寶劍落,鎖斷,勢不可擋。士兵齊擁,推開沉重大門。
“內(nèi)侍府上下,凌遲處死。”凌帝負(fù)手而立,盯著丹逸殿,半晌利落地拋下一句,擡步走入。明黃的帝袍獵獵,天子一怒,屍橫百野。
有人影一晃,木都尉喝道,“是何人在此?”
有宮人提燈靠近,地上男子輕喃,氣若懸絲,“父皇……”
衆(zhòng)人跪地,凌帝驚愕惶然,目眥盡裂。
凌帝二十年的七月七,帝令封口,史書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