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蘭殿從女皇陛下登基始建,用時兩年,於陛下及笄之年建成。可息蘭殿卻從未有人入住過,年初女皇始納皇夫,衆人皆以爲會賜住息蘭殿,可事實卻並非如此。可今夜息蘭殿卻迎來了一位年輕公子,誰也不知他是何身份,女皇陛下亦唯有慎重吩咐好生伺候著。衆皆揣測萬分。那位公子氣質絕佳,舉止優雅貴氣,可面上總戴著銀色面具,女皇陛下竟也容他。
今夜,乃除夕之夜,宮中張燈結綵,隆重奢華。
自那一場暗殺後,鋶姒並未再有刻意隔絕二人,且對二人一視同仁。可息蘭殿終究是不同的,她只能容他一人入住。
水清妍被安排在息蘭殿一側的小樓閣內。息蘭殿本就地處僻靜清幽,附近亦是安寧。水清妍亦無不滿。此刻她初初沐浴後,正自穿戴。宮中並無太過素淨的衣物,加上辭舊迎新之際,宮女們準備的是一丁香色上襖,一乳白色繡花襦裙,倒是減了幾分冰冷之感,顯得很是嬌柔淡雅。
“你們都下去吧,不必在這伺候著。”水清妍道。
“是。姑娘有事叫喚即可,奴婢們就在外面。”
水清妍本想著今夜是除夕,她們委實不必在這陪著,但轉念就隨她們去了。除夕呢!以前谷中時,歲月穿梭,並未有節日之感,只記得那一日啞婆婆會爲她穿戴一新,打著手勢告訴她又是一年。一年復一年,十年彈指過。以後待出谷了,便更無特殊,她輾轉各處,從來孑然一身。
“息蘭殿公子來訪。”只聽得有人報,隨後疊亂的腳步逐漸融合。息蘭殿公子,這稱呼真是不倫不類,水清妍暗想,抿脣對著鏡子一笑。
今年會不一樣吧?
“清妍。”白芷隨手取下面具,挑簾而入,隨後背靠著梳妝檯細細端詳她,戲謔道,“這般打扮倒也不錯。”還未待水清妍回答,他撩起她的髮絲,略略皺眉,“怎麼也不擦拭下?”
水清妍站起身,從一旁架子上取了白帕,垂眸緩緩拭著溼發,“公子,女皇怎麼沒邀你參加那國宴?”
他笑,“以何身份?”
“我怎知道。”水清妍輕輕應了句。
他長腿邁開,靠近她,取過她手中的帕子,她擡眼看了他一眼,也就任他去了,“本想帶你回沐國,怎知陰錯陽差,來了此處。”
水清妍心中一震,他自是感覺到了她瞬間身子的緊繃僵硬,連帶著手下的如雲烏髮略略滑下去些許,他眸光一閃,卻狀似未覺,復又低笑道,“趁女皇此刻典禮繁重,你我二人去過年如何?”
他當真便帶了她遣了衆人,來到一僻靜處。正有一小太監駕著輛馬車翹首以盼。
“公子,一切已妥。”那小太監見了來人,稍稍見禮。
“嗯。”
走至宮門處,自有士兵相攔,見駕車的乃皇夫貼身太監,疑惑道,“公公爲何此刻出宮?”
“本侯有要事,需出宮一趟,已取得陛下許可。”有男子掀簾道。
匆匆一瞥,加上已夜深,又有貼身太監在旁,又有誰人分得清?那人只道是安樂侯樊衡,怎敢怠慢?慌忙讓道。
本來以二人功力,要想不知不覺出宮,卻也非難事。但他如此行事,自有安排,水清妍從他身後走了出來,坐到一旁。
“大概需半個時辰。”白芷笑著看她。他的眸光若水,風輕雲淡。
她卻不由有幾分期待,歡欣,與他對視一眼,卻是撇了撇脣,嗔道,“如此麻煩。”
“不過是一口是心非的小女子!”他好笑地點上她的額。
城郊處的別院,紅燈高照,很是喜慶。正廳中一桌美味佳餚,卻並無一人。
他牽著她坐下,笑道,“今夜僅你我二人,清妍,恭賀新歲。”
忽而有爆竹聲響,她擡眼望去,煙花綺麗,繁華如夢,絢爛了半個天幕。她只覺四周似真似幻,內心更是波濤洶涌,有些急迫地起身,依著門柱仰視。那煙花於空中極致盛開,如流星雨般繽紛落下,她不由伸出手,恍惚間卻聞清越的笑聲。她眉眼彎彎,轉身看身畔男子,輕聲呢喃,“真美。”
他笑,伸手輕撫上她的臉頰,“嗯,很美。”
良辰美景,如花美眷,如斯良人。倘若於此刻天長地久,定不負韶華。
她突然便伸開雙臂,輕輕環住他,將下頜擱在他肩膀上,卻是什麼也不說。他薄脣微勾,如今她總算願意主動靠近自己,一切終究在他的預料中,不是麼?
彼此都在享受這一刻的溫馨,煙花爲幕。
兩人返席用膳,言笑晏晏。他給她講沐國京都的傾月樓,是賞月的最佳去處;講那汾離山脈的蒼茫雪山,那傳說中的玉雪蓮;講那各種蘭花的品種;講那三大名劍,清霄,血冽,吟雪的來歷……
她間而應和,間而託著腮幫靜靜地聽,亦是笑語嫣然。她突然心血來潮,雙眸靈動,“尋常百姓家除夕夜皆會在門上貼對聯,你可有準備?”
“不曾。”他搖頭道。卻是拉著她來到書房,然後裁了兩張一樣長短以及一小方的白紙,想了想,又拿過一旁畫筆,沾了紅色顏料,將之塗滿,皺著眉問她,“大概是如此的吧?”
她掩脣而笑,點點頭,甚爲期盼地盯著他。
他有些尷尬,拿著羊毫,遲遲不下筆,倏爾勾脣,用筆清逸,“清雪迎新歲,煙花共錦繡。”
橫批:“辭垢迎清。”
她略略有些紅了臉,小聲道,“等晾乾了,你去貼。”
他笑著攬過她,在她脣上輕輕啄了下,“無有不應。”
紅漆大門前,男子墊著一張椅子,動作十分生疏僵硬,顯然從未有這般親力親爲過,卻也不急不緩,偶爾低首看她一眼,很是無奈。但即便是此刻,亦是不凡優雅之態。
水清妍站在一旁,不時給他遞物,抿笑仰頭看著他,突然在心間唸了一句,“歲歲有今朝。”
本已舟車勞頓,這一夜又不曾歇過,水清妍很快便感覺眼皮沉重,迷迷濛濛間被他抱入了內室。
“出來吧。”待安頓好佳人,白芷又回正廳。
“哎,公子是美人在側,可憐我還得千里迢迢趕到這異國他鄉。”有個寶藍色身影突現。
“坐。”白芷好笑道。早在初初到達雲都時,他便收到了魈殿的信號,無奈一直有人監視,只能待到了皇宮中,趁鋶姒忙於國宴時出來。
他給凌夜遞過去一杯茶,凌夜卻是不接,轉而從席上拿了個酒壺,就著喝起來,“這除夕佳節的,公子委實不厚道。”
白芷淺笑不語。
凌夜卻是轉過身來,仔仔細細地上上下下打量著白芷,饒是一向淡然,白芷也不由被這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他不由放下茶杯,疑惑擡眼。凌夜眼珠一轉,邪魅勾脣,“想不到這禍國殃民一詞也能用到公子身上!這鋶姒女皇竟然敢把公子擄到從雲,可真真不算明智啊,莫非正中了那句,‘色令智昏’?”
白芷失笑,手中的茶杯也不敢再握著,“夜,你這瞎編派的本事可真是一流!”他搖搖頭,又笑道,“我可尚未做任何事。”
“話說回來,這天下公認的美男子可是菲揚殿下,也沒看他惹到如此桃花!”凌夜又戲謔道。難得遇此調侃他的機會,凌夜又怎肯放過?
白芷撫額,“你今夜話委實多了些。”
凌夜又苦著臉,“本殿主未有美人共訴情懷,便只能與公子傾訴一二了。”
“咳咳……”白芷以手抵脣,轉而揚聲喚,“弒,找個空地,與夜試試你最近的刀法。”
院中有一株老樹應聲而倒。
轟地一聲,凌夜一眼望去,黑了臉,這刀法顯然更進一層了,若應戰,便是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分個勝負。他一臉誠懇道,“夜本尚擔憂公子安危,如今得知‘弒’大人竟然願屈居公子暗衛,我這心也就安了。”他覷了覷白芷臉色,又道,“若是現下相較的話,公子豈非無人相護?呵呵……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白芷擡眼看了他一眼,“弒也是今日方到。我有事與你去做,算是我欠你一人情。”
凌夜隨即正色,“公子何苦如此?屬下絕無二心。”
他一聲輕嘆,“是吾之過,既不想多過問,如今又屢屢被牽絆。”
凌夜略略有些瞭然,思及一事,接道,“鬽重傷在身,華朔險暴露杏門所在。幸虧我的人及時趕到。”
“鋶姒?”
“嗯。”
白芷想了想道,“先不理會此事。當年我與你留下的魅,便也派去保護華朔吧。另外我要你派人以魈殿名義去行刺璃水李相,記住,只可失敗。”
狹長的眸子一動,凌夜笑道,“公子可是想嫁禍給昭王?”
“非也。”白芷抿了口茶,亦是笑,“林樸。”他眸光一閃,頓了頓,又道,“我要他棄卒保帥,另受十日牢獄之災。”
“璃水昭王,呵,連小華朔如今都恨得牙癢癢,公子何不索性除了他?”凌夜滿不在乎道。
“你動不了他。更何況,我也無意打破如今的平衡。”他淡淡一笑,卻又凝神一聽,皺眉道,“你把她引來了。”
“誰?”凌夜亦是心神一震。
白芷卻是不答,起身迎了出去。風吹開他的袍袖,莫名有些肅殺的意味。
風中有銅鈴的聲音,漸遠漸近,很有層次感,迴盪在空寂的夜裡。
紅漆大門敞開,白芷道,“綾國洛貴妃。”
與此同時,那輛四角懸掛銅鈴的馬車停下,駕車的男子躬身而立,有一女子扶著男子的手,婷婷而下。
“公子爲何如此確定我的身份?”那女子看了過來。
“傳聞綾國洛貴妃素愛風鈴聲,車馬,宮殿皆墜有銅鈴。玄城驚雷彈,陌鎮……”他點到爲止,隨後一笑,“更何況,天下有如此膽色氣質的女子又有幾何?”
那女子婉然一笑,本來平淡的容色竟也有幾分殊麗,氣質幽遠,若孤芳自賞,“沐國七殿下果真名不虛傳!只是殿下此言差矣。”
“喔?”他不以爲意,引襟讓道,領二人進屋。
洛檸坐下,笑道,“今世巾幗,其一,從雲鋶姒女皇,其尊貴洛檸自不可比;其二……”她卻遲遲不言,轉而瞟了眼尚未撤去的宴席,方道,“若殿下願讓水姑娘自歸其位,洛檸亦是比不得的。”
“洛貴妃此言何解?”白芷面色淡淡。
“殿下心思,洛檸著實不明。世人皆知,沐國七殿下向來隱逸,不問世事。可殿下從玄城一事開始便泥潭深陷,如今再想清淨怕是不得了。”洛檸看著他道。
白芷神色略變,墨色瀰漫眸中,搖頭嘆道,“觀棋者亦難免墜局中。”他把玩著手中瓷杯,略略停頓,卻是擡眸又道,“不過至今,你移靈一族之事,我仍無意插手。玄城一事,不過是一警告,此後莫要擾我清淨。”
洛檸笑,“我現下算是有點信公良甫的話了,殿下對這人世當真無情。即便我移靈一族禍滅蒼生,殿下也不再插手麼?”
白芷皺眉不語。
“殿下不肯承諾。是怕以後意外麼?”洛檸繼續逼問,“殿下當知這一場宿命,水姑娘是難逃了,又何必還不放手?殿下此刻尚能護她一二,若是殿下死了呢?”洛檸笑,“世人皆知,七子不壽!”
男子視線瞬即逼來,亮如閃電,但又瞬間消失無形,白芷撫額笑,“洛貴妃當真……直言不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