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羣人迅速退去,眨眼間彷彿從未出現過。若非林中殘葉紛飛,氣流凝滯,剛纔一場混戰當真似一場幻影。水清妍蹙眉看著手中之劍,然後兩指併攏,運勁於劍身,剎那那玉劍上所染鮮血凝成一線,慢慢匯聚到一起,沒入塵土間。白芷伸手拉過她,歉意道,“是我疏忽了。”
如此貼近,一眼瞥見她袖上洇了一灘血,他心神一凜,捉起她的手,語音略急促,“你?”
“不是我的。”水清妍冷冷地回,並不看他。
“爲何不還手?!”他迫她擡首,逼問道。
水清妍索性盯著他,兩人似較量般互視著,最後還是水清妍先移開目光,“我不願手上再有更多人命。”
白芷竟破天荒地一聲冷笑,放開她的手。她何時有這般悲天憫人之性?想她昔日行事,何曾這般留情?那最初在羅家的流賊,之後的宮家死士,種種之下,她雖不主動傷人,但若動手,必是斬草除根。何曾有過不還手之例?她對鋶姒的手下一忍再忍,是因著杜雲舒還是什麼?她若傷了,甚或死了,他非神,又怎能兌現護她伴她之諾?她可知,剛纔那一幕,竟生生讓他想起了取吟雪劍之時,他的無能爲力……
水清妍卻是輕輕一笑,“還有一個原因,你聽還是不聽?”
男子轉身離開的腳步明顯一滯,身形略有些僵硬。他也不知此刻爲何會如此……氣憤?這種情緒委實不像他會有。他撫了撫額,他最近究竟是……?他按上心口,試著平心靜氣,他手上藥丸已經所剩不多,這一路要防著鋶姒,他亦不願表現出分毫,也便無法去配藥。只願快快到雲都,只願那些人能夠按時來接應,速速了結這一切!
“我賭你會來。”清冷的聲音竟也帶著幾許笑意,“若我賭輸了,再還手也不遲。”她說著,冷眼睨向鋶姒,“所謂事不過三!”
鋶姒牽著馬,滿不在乎地一笑,眼底卻似藏著幾分悲哀。
白芷回身看著她,低低地嘆。有一隻柔軟而略略冰涼的手輕輕撫平他不自覺皺著的眉,清幽的蓮香近身,“我可是讓你爲難了?”
他略略搖頭,淡淡一笑,“倒還不至於。”
美眸流光閃過,她倏爾踮了腳尖,本撫著他額的玉手轉而繞上他脖間,傾身,若蜻蜓點水,在他側臉上印上一吻,隨即不待男子有何反應,便迅即退開,移形換影,衣袂翩翩。
鋶姒瞬間變色。
白芷一時錯愕,隨後卻是緩緩地笑了,那一笑間,如清月破雲,有層層疊疊的漣漪從那墨玉眸中泛開,倏爾若幻化爲朵朵墨蘭,慢慢地凝聚無限光華。他戲謔開口,“清妍,如此怎夠?”怎夠償他在她身上花費的那般心思?他優雅地一揚袖袍,天際有月恰恰飄上,那玄色袖袍上銀色蘭紋分外明晰,不知如何就纏上那襲白衣,衣裙袖袍交疊處,金絲蓮與銀絲蘭若隱若現。
那二人孑然成畫。他們在畫中,而她在畫外,從頭至尾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駐足欣賞,打不破啊,不管她如何謀劃。這幅畫究竟何時而成的呢?從前的畫中,明明只有他一人啊!鋶姒黯然闔眸。
水清妍被男子帶回懷中,雪顏上已是一片羞色。她只是螓首抵著他胸膛,安靜地聽著他的心跳聲,卻不敢擡頭看他。她一時任性而爲,如今卻已是羞赧萬分。她這一生還沒有做出過如此出格之事!怪便怪那鋶姒迫她太急,而她……唉……
“該走了。”鋶姒突地出聲,隨即翻身上馬,狠狠抽鞭,揚長而去。
白芷目視鋶姒遠去,隨即低低地笑,他對她,總是願意縱容的,知曉水清妍的窘迫,便也不再爲難,轉而微點頭示意,道,“勞煩趙統領駕車了。”
趙巖低首抱拳,握劍之手略略有些顫抖,“不敢。”
這一夜天亮之後,便有人來給二人換了一輛馬車,用的是千里駿馬,很快跟上鋶姒的車駕,一路無事。終於在除夕夜趕回了雲都。那一日,從雲皇夫親自出城迎接,未幾,鋶姒換上了女皇華貴冠冕,由樊衡攙著入了鑾駕。
華蓋遮天。
“有勞皇夫了。”鋶姒坐上龍駕,笑道。
“陛下何須與臣客氣?”樊衡幫鋶姒理了理皇冠上的金玉流蘇,溫柔道。
鋶姒看著眼前溫潤的人,略微一怔,隨後勾脣,點頭道,“也是。”她靠上他寬闊的胸膛,那方溫暖竟讓她慢慢有了睡意,“朕先睡會,記得入了宮喚醒朕……今夜朕還要親臨宮牆與民同樂……呵,又是一年,只願天佑吾從雲……”
她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樊衡伸出手,略略有些顫抖地撫上那容顏,撫平那蹙著的秀眉。你的心中,除了你的天下,你的子民,還有誰?是否也只有此刻,我才能如此靠近你?樊衡不由苦笑。不甘啊不甘……他是她的夫,可卻是她的臣……又或者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是的替代品?若有可能,他惟願只是她的臣,那麼便不會有更多的奢求……可是女皇及笄後一年,羣臣力求其冊立皇夫,相傳女皇陛下於息蘭殿獨立整夜,次日後立新科狀元爲皇夫,羣臣皆賀,只有他的心沉到了谷底。因爲他尚記得,他初初見女皇時,那凜然不可侵犯的容顏上剎那涌現的驚喜,詫異,失望……他尚記得有一日奉召入宮,見到那尊貴的少女獨自靠坐一株粗根虯枝茂葉的老樹,面前是一片顯然經過精心打理的蘭花,沒有宮人相伴,她竟然就這麼睡著了,臉上是不可名狀的疲累……如此的人啊,置身至高之位,爲何如此落寞?然後,他靜靜走近,然後他看到了少女懷中緊緊抱著一卷軸,似是稀世珍寶。他在幾步遠停下,喚,“陛下!”女皇被驚醒,她優雅起身,展開那幅畫,她咯咯地笑,“樊衡,你看,多像?”
那笑聲明明歡悅清脆,可他那時卻不知爲何那般心酸,以至於他今後一直以爲自己產生了錯覺……
多像?多像?
樊衡揉了揉眉心,他怎麼又想起這些了呢?
而鑾駕之後,有一輛普通馬車慢慢跟著,有禁軍發現那駕馬之人竟是自家統領,不由皆驚異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