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寺大殿中,墨璃仍是跪在佛像前,靜靜祈禱。她的姿態安詳,神色平靜,經久不變。
這世間再尊貴之人,也有達不成的心願,說不出口的企盼,於是,只能求上蒼的憐憫。軒轅璟看著那個纖弱又給人無限溫暖的女子,一時涌起幾分悵惘酸澀。
“母后。”他進來好久,墨璃都沒有察覺到他。這樣的女子,她在企盼什麼?又有什麼值得這般女子如此祈禱?
“璟兒來了。”墨璃溫柔一笑。
軒轅璟扶墨璃起身,“母后,他讓我來接您回去了。”
墨璃面色一黯,隨後又緩緩笑道,“璟兒,再給我幾日吧,我還不想回宮。”
她按著軒轅璟的手,“你去把墨澤喚來,我有話與他說。”
“好。母后先回廂房休息片刻,我儘快安排你們見面。”
墨璃笑笑,“不了,我就在這等著吧。”
等軒轅璟帶墨澤回到寺中時,卻被告知水皇親自來接墨後。二人只能離開重兵把守的佛殿。
“璟,你不是一直心存疑惑麼?”墨澤回身看了眼緊閉的殿門,“或許你該去聽聽。”
軒轅璟會意。
“璃兒。”水司絕親自扶起跪拜在蒲團上的女子,“孤來接你回宮。”
“臣妾惶恐。”墨璃擡首看了一眼龍袍加身,威儀冷傲的男子,復福身道。
“隨孤回宮,孤定當一切既往不咎。”水司絕很是溫柔地凝視著眼前絕世之姿。
墨璃失笑,“陛下以爲我墨家有何對不起水氏皇族呢?”
“璃水寶藏向來爲墨家所掌管,爲何今年傳言藏於吟雪劍中?”水司絕放開墨璃,坐到一旁宮人早已安置好的太師椅上,視線卻是不離墨璃左右。
“臣妾不知。”她任他打量,微微欠身,搖首道。
“夠了!”水司絕突然起身,緊緊箍住墨璃的手腕,將她強行拉至身邊,“你我之間非要如此說話麼?!”
他的神色突然變得有幾分疲倦,一改往日的無人可逆,眸中似有千言萬語。
墨璃怔怔地看他,水司絕卻是慢慢伏在她肩上,他頭抵著她,在她耳畔幽幽出聲,“璃兒,我累了。”
墨璃一慟,眸中突然有幾分溼意,可是一切都晚了,都完了,當年你捨棄你我的孩子時,便該料到的,她推開他,“陛下不該失儀的。”
水司絕彷彿不認識眼前之人,她可還是當年那個善解人意的溫婉女子?可還是與他盟約不離不棄的女子?即便在他最潦倒之時,她都未有放開他……
他突然大笑,“璃兒,墨家一直認爲孤負了你,可是孤自問昔日誓言,從來未曾相負!水氏祖訓,璃水帝王永生不得愛慕墨家女子,不得讓墨家血脈榮登大寶!可我還是放不下你,你還希望我怎樣?!”
他換了口氣,表情嘲諷,眼神炙熱,有些許狂態,“既然不能由你我的血脈接手我的天下,那我便親手殺了那些孩子,惜殿那位也不過是我從民間撿來的棄兒!”
水司絕再次用力扣住墨璃,彷彿要把這女子揉進自己體內,從此再無遙遠距離,他的眼神兇狠冷酷,語氣卻似溫柔,他盯著她一字一句低語,“璃兒,你說孤可有曾負你分毫?!”
墨璃只覺渾身發顫,彷彿大寒天被潑了一盆冷水,直凍得連心跳都幾乎停止,她雖知那些孩子的死亡與他脫不了干係,卻沒料到會是這樣,這又算什麼?她無辜承擔了那麼些罪孽……可卻補償不了她分毫!
她好久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所有深藏的怨恨終於爆發,她一句一句質問,“水司絕,你以爲當年的事真的瞞過我了麼?我們的孩子還那般小,你卻狠心不要她!即便她身上有墨氏血脈,她又能威脅得到你什麼呢?你就能忍心眼睜睜看她被人搶走?!”
水司絕反倒似是平靜下來,他只是任由她用悲愴的眼神凌遲他。可是,她終究是墨璃,即便如此恨他,她也不會兇狠地哭著罵他,狠狠地打他……
“呵,你唯一的人性便是對你皇姐了吧!你逼皇姐殺了她丈夫,便想補償她孩兒麼?!皇姐那樣的性子,爲了璃水當然不會拒絕你,可也不會獨活!水司絕,不要告訴我你沒有預料到!”
“你重用李封宏,任其結黨營私,擾亂朝綱,不過是爲了制衡墨家,你寵幸宮中妃嬪,讓她們孕育皇子,亦不過是爲了給她們家族希望,爲你所用罷了!”
她想找一個發泄口,於是她終是揭開了那些陳年的傷痕,那般醜陋不堪,那般痛徹心扉!可是她說了那麼多,仍然覺得她的心沒有絲毫著落,彷彿墜入了一個沒有救贖的深淵。她終於感覺眼角微溼,她強顏歡笑了十五年,終於再也等不了……什麼尊儀,什麼墨後,她不過是想等回她的孩兒罷了!他何苦如此逼她?他贈她索馨宮,他要索心,可她的心早已深鎖,早已千瘡百孔,鏽跡斑斑……
水司絕苦笑,放開她,顛顛撞撞地後退,好不容易退到了椅子處,他撐著扶手,嘆道,“原來你都知道,璃兒,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墨璃強撐著殿中大柱,纔不至於倒下,她閉著眼,“我們回不去了……”她爲水惜傾取名惜傾,不過想告訴他,她還惜昔日那份情罷了……可是他可有懂過?若懂,又怎能如此狠絕?
記得昔日初見,正是三月初春,她一手支頤,坐在窗前,閒閒翻著書卷,嘴角含笑,眉眼含情,溫婉大方……於是,生生闖入他的心間,終讓他摒棄了那些爲帝之道……
記得那年初遇,她正讀到那麼一句,“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於是,她擡首間,正看見那麼一個男子,目若朗星,俊傲非凡,披著初春的陽光,帶來一室明朗……
於是一子錯,步步錯。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無非錯、錯、錯。
“當年墨家族女遲遲未定,我曾想選墨玥,可終究選了你……墨璃,莫離,孤並非不知墨家之願……”墨氏族長終究會是這女子,可他還是深陷了……於是,莫離,不願也不捨……如今讓他如何說,倘若他說那個孩子早就死了,是否一切都會結束?那眼前的女子對這世間可還有絲毫眷戀?
“皇后,孤先回宮,你……”他深深凝望一眼,一嘆,甩袖。
待人離開,墨璃彷彿失去了所有力氣,一時腿軟,順著柱子慢慢滑下身子。
“母后!”軒轅璟等確定水皇已離開,才從藏身之處出來,見此情景急急喚道,他大步靠近,攙起墨璃。
“璃姨!”墨澤亦是從殿外走進,擔憂出聲。
墨璃用繡帕擦去淚跡,慢慢平復心情,“璟兒,你如今都知曉了?”
軒轅璟無聲點頭。
墨璃看了眼墨澤,不由苦笑,“澤兒……”
墨澤拜了下,“姨母,澤兒自作主張本屬不該,但這麼多年,璟也該知曉真相了。更何況,我墨家遲遲找不到公主下落,若有璟相助,未嘗不是好事!”
還是沒有消息麼?墨璃頓時神色一黯。她要多用力閉著眼,纔不至於再次失態。
“母后,璟定當全力尋找公主下落!”軒轅璟明顯感到女子扶著他的手在顫抖。
“十五爲限,玉現魂歸……”墨璃低低呢喃。
軒轅璟與墨澤相視一眼,卻見後者眼中也是茫然。
墨璃輕輕牽動脣角,“這是當年皇極寺住持與我的籤言,我一直以爲等到十五年,總能見到我孩兒的……如今這是否只是一場空?我的孩子,是否早已不在人世?若在,誰來照顧她?”說到後來,她卻已是低泣。
二人盡皆動容,卻無言相勸,良久默然。
這時外面卻有動靜傳來,不一會兒,有人來報,“墨後,昭王,有僧人求見。”
“傳!”軒轅璟見墨後一時失神,眉峰微動,想了下,吩咐道。
“小僧見過墨後,昭王,墨大公子!”那來人對三人合十爲禮。
不過一普通的小沙彌,卻不知因何事有膽擅闖此地。軒轅璟打量著來人,卻也猜不到分毫。
“小師傅有何賜教?”墨後直覺來人會給她帶來意想不到的消息,聲音帶起幾分迫切。
那僧人笑笑,“小僧師傅與墨後有緣,曾給墨後解過一支籤,現命小僧來贈下言。”僧人擡首,竟毫無避諱地看著墨後,一字一句口齒清晰道,“‘疑似天邊,原在眼前’。”
“疑似天邊,原在眼前”,這卻是何意?三人皆一震。
好久,墨後纔出聲詢問,“不知住持師傅現在雲遊何方?”
“先師已圓寂,小僧話已傳到,告辭!”那僧人也不待衆人迴應,行了個禮,便轉身離去。
當年的皇極寺住持也不過而立之年,竟已仙逝?!墨後不由一驚,也沒來得及留住那僧人。
而誰也不知,那小沙彌剛轉身之際,便勾起冷冷的笑意,宿命,轉吧,轉吧……所有人都來陪他們一族,歷盡血淚!
軒轅璟眼見僧人離開,卻是喚來一人,在他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疑似天邊,原在眼前……”墨璃默唸著,腦中卻不知爲何突然浮現那日宮中所見的白衣少女,那般清麗的容顏,那一笑,彷彿撫慰了她心間的萬般苦澀,墨璃急急惶惶地拉住軒轅璟的衣襟,顫抖道,“璟兒,那日……那日的少女……她?”
軒轅璟亦是立時想到了水清妍,可同時又想到那些查到的消息,眼前爲他所敬愛的母后那般希冀的目光幾乎灼痛了他,讓他脣張了下,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讓他如何忍心打破她這麼多年的希望?
“璃姨是說那位水姑娘麼?”墨澤看了眼軒轅璟,疑惑道。
墨璃大震,又大喜,只是盯著軒轅璟,“璟兒,她……她姓水?”
軒轅璟艱難地點頭,卻又立時搖頭,他只是用力扶住墨璃,“母后,你給我點時日,我必然給你答覆!”
不是麼?是啊,她的孩子,她無人照料的孩子,怎能那般好?怎能那樣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終究是奢望了,她只要她活著,無論如何,即便讓她看一眼也好,她的孩子如今究竟長成何樣呢?這麼多年,她每日每夜都會想,她遇見她孩子時的情景,想的她心都痛了,可無論如何,也拼湊不起一個清晰可辨的容顏啊!
墨璃感到心口大痛,那般極度希望之後的絕望幾乎把她打擊地再也站不住身子,她開始咳嗽,一聲聲,怎麼也停不下來……
“母后!”“璃姨!”二人驚見那素色的繡帕上的鮮血,不由焦急而喚。
墨璃慘然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