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諾?他輕勾脣角, 眼底卻是沒有半分笑意。
那略顯蒼老的身形披著一層餘輝,步伐卻依舊穩重,慢慢淹沒在蒼綠的竹林。一代賢臣, 終老。
那雙妖嬈的眼亦染上幾分不忍, 沐菲揚垂了眼瞼, 斜倚著門樁, 伸手接過一片細長的竹葉, “七哥非要如此?”
誰過誰非,最是難辨。那段恩怨,恐怕不是他可以明斷的。他與七哥的命運, 生而便被抉擇,到如今倘若依了他沐菲揚, 便只願一世瀟灑。美人, 美酒, 美景……一場桃花宴,幾度酣醉眠。
可他酒醒處, 卻常覺這一場繁華不過替了他人。
“你可要?”沐芷揉著眉心,無端反問。
沐菲揚愣了下,隨即不可抑制地笑了,“沐國八殿下,以美聞名, 府上美人上千, 窮奢作樂。七哥, 這是要看我笑話麼?”
墨眸中笑意輕閃, 沐芷道, “屆時天下任爾胡作非爲,豈非有趣?”
“怕只怕三國來犯, 圖做個亡國之君。”沐菲揚看向沐芷。
他又挑著眉搖頭,“嘖……七哥還是莫要如此糊弄人……若要我正襟危坐,聽那些個老臣唾沫橫飛,豈不要折壽?”
沐芷無奈而笑,作罷。
“除非……”沐菲揚正色,神色間略有些遲疑,又似有了決定。
“不會走到那一步。”沐芷卻是看穿了沐菲揚的意圖,斷然拒絕,“何況那樣並無區別。”
他踱到窗前,推開窗戶,入眼是一汪湖水,漫無邊際,遠處又是綿綿青山,天地曠然,“菲揚,無論如何,此生我絕不願染指那個位置。”
沐菲揚似想明白了什麼,笑了起來,“難得我這癡人也懂起杞人憂天來,七哥莫怪。”
沐芷回身一笑,“不談這些事了。敢問八殿下,此次百花宴又要帶哪位美人前往?”
沐菲揚笑出聲,“怎樣反正都比不過七哥身邊的人兒,我也便隨便挑一個了。”
這百花宴由來已久,有個頗風雅的規矩,即但凡年滿十七的皇室子弟均可邀一女子作伴,一般都是已定親的人兒。但也有邀了心上人,求得聖上賜婚的,倒也有成全了些苦命鴛鴦。說來也有趣,這天沐王朝幾乎每一朝的百花宴總會出現那麼一兩則流傳久遠的風流韻事。若要追根溯源,倒要歸功於沐國開國君主的那位民間皇后。傳說中,那位女子以身份低微不願入主中宮,當年一曲鳳求凰,奏得頗爲艱辛。后帝建傾月樓,開百花宴,苦心孤詣了那麼幾年,終得嬌妻。
沐芷笑笑,神色間頗有那麼幾分晦澀,轉眼見案臺上又換了盆蘭花。他便走近,指腹輕輕滑過葉子,倒又是盆星葉蘭花,與他當年贈給木連枝的很是相似,他不由微微皺眉。是否,他該……
沐菲揚心中一動,“七哥連七皇子妃的位置都許出去了,看樣子當真是愛上了那美人兒吧!”
未待沐芷接話,沐菲揚又兀自調侃,“如今便連我們‘清貴矜傲’的七殿下都動情了,真真不知該碎了天下多少芳心啊!”
沐菲揚還端著個揚袖抹淚的姿態,搔首弄姿,一雙桃花眸水淋淋地瞄向沐芷,頗有女兒家愁怨狀。
沐芷用手指著對面之人,頗有幾分哭笑不得,卻見那人眸中很有幾分好奇逼問之意,他便清咳一聲,轉過視線,便也錯過了沐菲揚暗暗勾起的狡猾笑意。
他一嘆,似是不知從何說起,“愛麼?”
他搖了搖頭,用手撥弄著一朵蘭花,“這字太濃重,從來不適合我與她。”
沐菲揚一愣,面色頓變,轉而瞥向門口。以他的方向看過去,正好可以看見那抹站立在門外的倩影。
水清妍將手中點心交給身後侍女,仍然是冷冷清清的人兒,便是現下也沒什麼表情,只是那侍女卻看得很有幾分憂心。
沐芷似有所察覺,轉身擡眼望去,一襲白影晃過那門窗,他幾乎下意識站起,下一刻卻擰眉駐足,“你故意的?”
沐菲揚自知失策,狠狠皺眉,卻也不避不讓地看回去。
長長袖袍一甩,沐芷卻是重新坐下,冷道,“我早就有言,不要插手。”
“七哥,天下女子你從來不屑一顧,而今若也仍然只是覺得水姑娘配做爾妻,恐怕她不會讓你如願!”沐菲揚爭鋒相對。
沐芷以手抵額,神色掩在墨發陰影處,分外難測。
沐菲揚不由軟了聲音,“七哥……”
“不必再多言。”沐芷擺手,“我自有定論。”
呵……若七皇子妃之位註定不能空懸,他確實覺得也只有她能夠配得上!如此,還要什麼?愛麼?!
這樣的他,從來不信會傾心於一人。
錯了麼?
他可以傾盡一切去寵她,但凡人能給的,他都能給。只除了……
況且那人兒又豈懂情愛?一切不過由他主導罷了……
而他給她的,即將是一座華麗的囚牢。
他捂上心口,那裡絲絲縷縷的疼痛是爲了什麼?還是隻是慣常的犯病?
“清妍。”
水清妍只是邁著如往常一樣的步子,若有所思地低著頭。卻已是不知覺地走到了竹林入口。聞到身後的呼喚聲,她便轉了身。
眼前之人,依舊風華無雙,雅貴如蘭。
她動了動脣,“我也不會愛上你。”
袖中玉手暗握,不愛吧?情愛之論,她從來不曾涉及。何況如他所言,這詞,太濃重。濃墨重彩的畫面,終有一日會黯淡無光。
沐芷微微愣住,隨即走近,伸手理了理水清妍的鬢角,輕笑,“真是一點都不肯吃虧呢!”
她亦淺淺揚脣,卻是後退了兩步,“我想出去走走。”
他的手在空中停滯,慢慢攏了袖子,“好。”
“水姑娘,這林中陣法疊生,不知在下可有榮幸爲佳人引路?”沐菲揚大步走上前,揚著暖暖的笑。
水清妍瞧了一眼沐芷,點了點頭。
男子一人靜立,久久駐足,脣邊依舊是淡遠的笑意。
“七哥這玲瓏八卦之陣甚是瘮人,每個時辰都會變換,要是待會兒七哥一生氣,扔個石子引陣,你我估計死活也走不出去了。”沐菲揚邊走邊道。
林中空曠,他的笑聲便很是清亮,美豔的眉眼,春風般的笑容。
“好在我向來喜歡不請自來,琢磨了這麼幾年,只要七哥不故意刁難,倒也能夠來去自如了。”沐菲揚也不管身後沉默的佳人,自得其樂地講著。
“蘇貴妃是怎樣的?”水清妍突然心一動,接道。
沐菲揚一眨眼,勾著惑人的笑容,搖著頭,“我與你說個秘密,本殿與母妃長的並不相像喔!”
水清妍輕笑著搖頭。
沐菲揚往高處走了幾步,遙遙指著一邊,“七哥這王府圍了大半隆山,委實集天地之靈處。那邊那個山頭,如今仍然桃花芳菲。”
他竟笑得像個孩子,眸中幾許期待,“你我一起去看看?”
水清妍耐不住他那巴巴的神情,那笑容竟似可以消散陰霾,她不由點頭應允。
他隔著袖子輕握住她的手腕,把水清妍往山上引,“我從未見過母妃,不過倒曾見過父皇年年所作的畫像,當真是國色天香,世之無雙。”
他又瞅了瞅身邊之人,“唔,與水姑娘,是不一般風姿的。”
高處,滿目桃花,灼灼其華。水清妍側臉笑了下。
“或許,誰都以爲母妃那般姿色無雙,嫵媚華麗的女子,所得孩兒必也豔容璨璨,不過……其實也有例外的……”那刻,豔色逼人,男子的笑容甚是惑神,風流入骨,便是一片芳華桃花亦不能蓋過他分毫。
水清妍心生疑竇,微微蹙了眉,望了過去。
沐菲揚卻是轉過身,一臉玩笑之意,“卻不知那個備受冷落的蘭妃又是怎樣的女子……”
這話卻是說的很輕,很輕,或許只是一片花瓣飄落的聲音,靜處亦難聞。
蘭妃,七殿下生母,死後方追封爲妃。饒是這妃位,衆所皆知,亦是得了蘇貴妃的福廕。同日而歿……
他一揚袍,地上落花紛紛飄起,片片粉色花瓣在白皙的手指的牽引下轉了一圈又一圈,若有女子執紅拂而舞,曳曵皆姿,繁華入世,生生惑亂了人心。
他笑,“本殿甚喜這桃花。”
水清妍輕攏髮絲,亦笑,“我會記得,隆山有男子,顏若桃花,性風流。”
沐菲揚看去一眼,暢快大笑,擊掌道,“好一個‘隆山男子’!好一個‘顏若桃花,性風流’!”
他用靴子在腳下一方探了下,然後索性走了幾步,往桃花樹下一坐,端的怡然自得,“水姑娘,可要共坐?”
水清妍搖了搖頭。
沐菲揚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自個兒挑了個小樹枝刨起一旁泥土。
“寒園在哪?”水清妍突然開口,問道。
有幾片花瓣落了下來,遮了沐菲揚擡起的眼,待錯過,便是一雙戲謔的眸。
他擡手指了指,笑道,“那段路,我便不陪水姑娘了。”
他又彎著身子,索性用手扒了扒泥土,不一會兒便有個疑似酒瓶的物兒見了天日,他愜意地笑,搖了搖手中瓶兒,“我麼,便在這與美酒作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