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水盛元十五年,十二月十日,墨後染疾返宮,時咯血,纏綿榻上,御醫言,“心病難醫”,帝大怒,斬二院士。小皇子無端病逝,如妃被禁足,加上如今墨後染疾,一時愁雲慘淡。雖臨近年關,璃水宮中卻是人心惶惶,毫無喜色。外有“吟雪劍”傳言,璃水形勢愈見覆雜。這一年,汾離之約到期,註定是多事之秋。
“清兒,你可有四歲以前的記憶?你當真確定自己是覃河之人?”
“清兒,璃水宮闈秘事那日你與白公子到底偷聽到了多少,我無從得知,但如今墨後病重,我希望你能去看望她。”
“清兒,她只是個可憐的母親……她對你的喜愛溢於言表,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見她像那日那般開懷……”
十二月十一日,軒轅璟一大早便來找水清妍,言辭懇切。
清兒,他喚得多了,她也懶得計較,可是當時她明明冷聲拒絕了,那爲何她現在還會出現在這索馨宮?
迎面有一宮女走來,水清妍閃身避過,那宮女只覺有陣風飄過,隱約有些蓮香,她輕吸了口氣,微微疑惑地皺眉,她撩開帷幔,想喚醒墨後,服侍她用藥,但覺有人輕輕拂過她的後頸穴道,她立刻失去了意識,身子軟軟倒下。水清妍及時接過她手中之物,任其倒地。
接下來該如何?水清妍看著手中托盤上的藥盅,再轉身看牀榻上的女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她該喚她什麼?墨後麼?然後說什麼?
水清妍正在遲疑間,外面有低微的說話聲傳來,那人明顯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她仍是聽得一清二楚。是軒轅璟,他將宮女們盡數遣退。
她站起身,等那腳步聲漸近。
“清兒。”軒轅璟似是毫不意外水清妍的出現,出聲喚道,眸中卻是藏不住的欣喜。他看見倒在地上的宮女,心下覺得好笑,隨手解了那女子的穴道。秋兒剛想驚呼,被軒轅璟一個眼色制住。春夏秋冬是墨家陪嫁之人,春兒,秋兒是索馨宮女官。
水清妍心下有些尷尬,別過臉,正見墨璃睜開眼看她。
墨璃雖臉色蒼白,卻帶著溫暖的笑意,靜靜地凝視她,那目光中的慈愛,期待,濃重的讓她幾乎想掉轉頭便走。
墨璃幾乎貪婪地看著眼前少女,卻有感於她的不安,“姑娘喚什麼名字?”她一邊說著,一邊吃力地想坐起身子。
水清妍見狀,也不待其他人有所動作,便靠近榻前,輕扶起她,助她靠在軟墊上。她想了想,輕道,“水清妍。”
“是芬芳妍麗的妍?”墨璃趁機拉水清妍坐在一旁。
水清妍看著她,輕輕點頭。
墨璃似是思緒有些遊離,卻是一直緊握著她的手,水清妍只覺得有幾分緊張,但又似有幾分迫切,她的感覺很是混亂,既想迅速逃離,又不想抽出手。墨璃的手很是溫暖,幾乎能熨帖、暖了她的心,她給人的感覺很是平和,她注視著自己時彷彿願把整個世界給她……
“是水清則無顏麼?”墨璃回過神來,溫柔一笑,輕輕撫上她的秀髮。沒有紛繁之色的相擾,該是多麼單純美好的人生……該是何人給她題的名字?
那瞬間,墨璃看到了水清妍眼中的驚詫,以及莫名的震動,還有之後的種種矛盾。這個女孩心間藏著太多,她有太多的矛盾,恐慌,彷彿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可是,同時,她卻又能輕易地俘獲人心,讓人不自覺地憐惜她……
水清妍突地抽開被墨璃握住的手,也沒看清腳下,就慌慌張張地後退,一個不防從臺階上踉蹌後倒,軒轅璟迅速移身,摟住她,兩人站定後,他仍感覺懷中的人兒在顫抖。
那剎那墨璃一聲驚呼,“妍兒!”在看到水清妍安然無恙後,她的心才從高空落回原地,她以手掩脣,壓抑地咳嗽。
水清妍的神色數變,她推開軒轅璟,往一旁走了數步,彷彿要離二人一個安全的距離,軒轅璟也只能神色複雜地看著她。一時殿中只餘墨璃的咳嗽聲。
彷彿過了很久,水清妍終於開始慢慢走近墨璃,她端起一旁的金碗,坐到榻前,拿起勺子,靜靜地看著墨璃。墨璃終於壓下喉間的不適,雖是無力地勉強勾起幾分笑意,可她的眼神卻是大亮,內心更是激動非常,她一口口地喝著少女餵給她的藥,卻一點都不覺得苦,恍然間覺得過往那些苦澀,不甘,都渺然無蹤。
待墨璃喝完藥,水清妍便給她挪去靠墊,扶著她躺下。墨璃卻是拉著她的手,視線牢牢地凝於她身上,“姑娘,我還不想睡,你陪我講會兒話吧。”剛纔那聲“妍兒”彷彿不曾發生過……
水清妍也沒有遲疑,點了點頭。
軒轅璟見狀,無聲離開,只餘秋兒守在一旁。
兩兩相對無言,卻不覺得絲毫尷尬,墨璃輕輕捏著水清妍的手,然後緩緩地笑了,水清妍也不由輕輕一笑,感覺心間終於舒緩了許多,不再忐忑,不再糾纏於那些錯綜的情緒,她只知道,這一刻,她是願意就這麼陪著這個女子的……
墨璃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話題,怎樣纔不算唐突,怎樣才能讓這個人兒多陪自己一會兒,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姑娘喜歡蓮花?”
水清妍點頭,她微微抿脣一笑,“聽聞墨後所植銀絲墨蕊九瓣蓮乃蓮中之最……”她眨了眨眼,竟帶起幾分爛漫,“不知獨家秘法可有外傳之例?”
墨璃笑,她想著即便她所有,只要少女開口,她都會毫不遲疑地給她,“明年花季,姑娘要是來的話,我必然傾囊相授。”
水清妍神色一閃,明年,明年她還會來此麼?她心下微嘆,卻不忍拒絕,終是點頭。
幾縷青絲落在墨璃玉色手背上,墨璃視線微擡起幾分,見少女只是用絲帶將秀髮束起了幾分,其餘均任其披下,她心念起,笑道,“姑娘,我給你梳個髮髻吧?”
梳妝檯前,墨璃解開少女的髮帶,絲般順滑的烏髮,如墨綢一般蕩下,她撩起幾縷,手心的觸感那般清晰,她微微有些失神,然後對著鏡中的人兒一笑,“姑娘到時可別嫌棄我的手藝……”她的聲音有幾分哽咽,笑容卻是溫柔無邊。
在一旁伺候著的秋兒不由轉過臉去,偷偷擦去眼角的溼意。墨家的大小姐,從來都是別人幫她梳妝打扮的,後來惜傾公主每次賴著墨璃,撒嬌著喚“母后,你幫我梳個漂亮的髮髻吧”,墨璃也未曾答應過。
墨璃手中玉梳一下下地輕柔劃過她的發間,水清妍感覺有些酥麻,卻分外舒適,她透過鏡子看墨璃,見她神色複雜,嘴角有些淡淡的笑意,眸中卻似落寞,她的神情專注,彷彿在做著她畢生最重要的事情……
墨璃每一下都一梳梳到尾,她心下一聲喟嘆,該滿足了吧?夠麼?
軒轅璟再次進殿時,正巧看見少女起身,所謂驚鴻一瞥,從此再難逃開情劫。
幾縷烏髮被挽在一側,梳成一個簡單的髮髻,彆著一個翠葉白蓮玉簪,另一側肩上散著幾縷墨發,襯得她頸間白瓷般的肌膚更加亮麗。她扶著墨璃的手,一如瑤臺仙子,清麗脫俗,款款而下。她水眸澄澈,脣間抿著輕輕的笑意。如雪肌膚因著幾許羞色,泛著似有若無的紅暈,再不復冷若冰雪。
“璟兒。”墨璃見軒轅璟只是失神般盯著少女看,不由笑喚。
軒轅璟看出墨璃的打趣之意,忙掩飾般地調轉視線,吩咐身後跟著的春兒將食盒中物品一一擺放好。
已是晚膳時刻,三人落座,軒轅璟端起一金盞,“清兒,這是璃水習俗,但凡有客人,便要以此爲禮。”
那金盞中所乘之物不知是何瓊漿玉露,氣味芬芳,色澤明媚,水清妍見墨璃亦端起面前金盞,心下不便推脫,遂也執盞輕抿。
“璟兒,這宮中秘製的葡萄酒釀一向後勁十足,我當時未阻你,並不代表我支持你用這種法子留下她……”一旁水清妍已是輕伏在桌上。
“母后,璟兒想讓她多陪您幾日,也好讓您身子好得快些。”軒轅璟垂首道。他袖中手緊握,不可否認,其實一切都是他私心在作祟。
墨璃一嘆,她闔眸道,“璟兒,明年公主生辰,我便答應陛下立公主爲儲。墨家與你從此都無須再尋找公主下落。”
這意思是要承認惜殿那位麼?母后爲何要放棄這麼多年的堅持?
軒轅璟震驚之餘十分不解,正要開口,卻聞墨璃又道,“你隨春兒將她安置在索馨宮側殿,便離開吧,畢竟今日不同往日,如今宮中耳目均關注著你一舉一動。”
以往軒轅璟在宮中所居之地與惜殿相鄰,有重兵把守,嚴禁任何人擅入。自從封王后,他自是搬至宮外。
軒轅璟僵在原地,半晌才似妥協,他傾身小心翼翼地抱起少女,他的動作溫柔到極致,生怕一個不小心驚醒了少女。
墨璃看著他離開的身影,苦澀一笑。
一年光陰,換一年可能,此後便是真正放手……
何苦再去尋找證據?她早已認定了這個女兒……有些感覺,遠比世間一切都要可靠……
可她卻清晰地記得,那少女冰涼的手觸碰她的臉頰,輕輕嘆息,“你等的人,未必就適合這裡……”
她該感謝上蒼,她的孩子好好地出現在她身邊,即便這一刻用盡了她餘生的福分……
從此,她守候在此,只爲爲她撐起一片天……